谢紫殷就坐在房中的太师椅上,外纱垂地,手中折扇轻敲,阖眼沉默。
霍皖衣挑开熏香炉的香灰,又接一支线香点燃,置于炉中。
他做完这些事,方开口道:“没想到谢相大人还会来此。”
谢紫殷闻言,依然折扇轻敲掌心,懒懒道:“我若不来,如何欣赏霍大人始终如一的风采?”
霍皖衣道:“我哪儿有什么风采。”
“若是相爷不来,我还算是有些风采,只是相爷来了,我便是萤火油灯,岂能与相爷争辉?我自不是对手。”
谢紫殷笼在烛光里的脸庞看不清神情。
仅有光晕蔓延在眉骨下颌,将谢紫殷几近完美的骨相映得让人心旌神摇。
“我头一回听你这么谦虚。”谢紫殷道,“想说什么就说吧,左右你都敢借我的势来解自己的急,在我面前,你还有什么怕的?”
谢紫殷缓缓睁开眼,眸光与烛影相映:“还是说霍大人现在想说,自己良心发现,于是对我有所愧疚,心甘情愿做小伏低了。”
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话语霍皖衣已听过太多。
但这由谢紫殷开口说,总让他觉得陌生。
霍皖衣想自己是个很爱吃软吃甜的性子,一旦碰到些苦的,心里就不大能接受。
只是他奢求不了谢紫殷对他很好。
因为他们比之破镜难圆。
更如一面碎镜。
就像那面在天牢里,谢紫殷送给他的铜镜。
——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和谢紫殷之间的秘密。
但他是知道的人。
他被一面铜镜刺得比什么时候都要痛。
霍皖衣有片刻出神,然后他轻叹一声:“谢紫殷,你怎么这么了解我呢。”
他又哑然失笑,绕过木桌,一掀衣摆,在谢紫殷的注视下坐了下来。
——坐到了谢紫殷的腿上。
外纱交叠,乌影摇曳。
霍皖衣凑近发问,呼吸倾洒:“你以前怎么就不了解我?”
他们不忌讳谈从前。
这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从霍皖衣为先帝机关算尽开始,每个人都忌讳听到从前,想起霍皖衣的种种手段,如何威风,如何让他们无能为力、痛恨自己——这是人人都忌惮又深觉愤怒的过往。
然而谢紫殷就是很不相同。
明明是亲身经历过命悬一线的杀机。
却还能面不改色提起从前。
好像那九剑不曾存在,渭梁河水温暖如春。
——但霍皖衣明白,这些事情都是存在的。
不是谢紫殷原谅他。
而是谢紫殷已强大到不再需要折磨自己。
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人。
曾被他毁得彻彻底底。
只是命运和天意,最想折磨的人不是谢紫殷,而是霍皖衣。
所以要让他今生最大的债主从鬼门关里走回来。
然后找到他。
要他付出一生一世的代价。
……这代价其实也好。
霍皖衣想。
他对任何人都觉得心安理得,唯有在谢紫殷面前,他受一分苦,就觉得还了些罪。
虽然杯水车薪,永不解渴,也还不清他的罪。
谢紫殷撩起他肩侧墨发,顺着他的呼吸声静默了片晌。
谢紫殷道:“现在了解你也为时不晚。”
霍皖衣问:“为什么不晚?”
谢紫殷弯折着他一绺发丝,意味深长道:“只要我还活着,就永远都不晚。”
“……谢紫殷,”霍皖衣忽然放低声音,“你现在很了解我,可我已看不懂你了。”
他像是在剖白心迹般温柔。
然而谢紫殷轻轻笑着,反问道:“你需要了解我吗?”
“为什么不需要呢,”霍皖衣道,“相爷是我的夫君,我要了解我的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若我对相爷的所有都一无所知,府中大小事务又该如何处理?谢紫殷……”
他的唇几乎贴到人耳垂上。
霍皖衣又道:“我这个谢相夫人若做得不好,被人参一本事小,被以此休了事大。”
谢紫殷侧眸看他,神情冷淡,不为所动:“你觉得我会信?”
霍皖衣道:“凭什么不信。我能借到你谢相的势,凭的就是这个名分。”
谢紫殷道:“我以为,霍大人应迫不及待想与我坏聚好散,正了名声,正大光明站在朝堂上。”
“……正了名声?”霍皖衣失笑,“我还有什么名声可正?我现在的名声已是糟糕透顶,谁见了我,都得说我是个佞臣贼人,我要是连谢相这棵大树都靠不住了,那岂不是要被他们分而食之?”
谢紫殷道:“就像潘才熙说的那样?”
“哪样?”霍皖衣不假思索地反问。
然后怔愣着,想起先前在那座废弃的小院里潘才熙说过的话。
霍皖衣秾艳的眉眼落在灯火里。
他仰头问:“谢相都听到了?”
——“可我现在只属于一个人。”霍皖衣说。
他笑意盈盈:“我和谢相,可是有名有实的关系,他们想要动我,也要看谢相给不给这个机会。”
“我说的是不是?哥哥?”
腰间倏然一紧,霍皖衣整个人腾空而起,被重重摔进了床榻。
他睁眼望去,先看到墙上正摇曳的灯烛火焰。
忽然覆来一片暗影。
他双眼微阖,望见清雅如兰的紫。
那是一面完好无损,做工精致的铜镜。
它的花纹雕刻得很好。
霍皖衣捧着它,左看右看,都觉得满意至极。他不由转头去看谢紫殷:“谢公子,没想到你还会做这个。”
谢紫殷额前发丝散乱,闻言,抬起头看向他,淡笑道:“还算喜欢?”
霍皖衣道:“你送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有过不喜欢。”
他将铜镜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迈步走到谢紫殷面前坐下,忽然问:“你知不知道铜镜在我们江州淮鄞有什么寓意?”
谢紫殷眉间朱砂艳丽,神情动了动,唇边挂笑道:“什么意思?”
霍皖衣道:“在我们淮鄞,有个故事。讲说两个相爱的人,他们因一面铜镜结缘,却苦于身份不能相守,只能每日都在铜镜后存放纸条寄信,写满心中情思。他们日复一日,隔着铜镜鸿雁传情——直到其中一人因为家中的安排,被迫嫁给了别人。”
“然而十年后,世道混乱,群雄逐鹿,这位男子最终功成名就,成为了一国大将。而这时,嫁去的女子因为战乱,竟要被她的夫君变卖以换取钱粮。在集市上,她遇见了已成为将军的那个人。”
霍皖衣定定看着谢紫殷。
良久,他笑着继续:“女子自然不敢和这位将军相认,她以为将军现在的身份,一定也是妻妾成群,身边莺燕无数。而她已在多年的磋磨中认了命,就连当初的满纸才情也变得模糊难辨。她不肯相认,却还是被她的夫君作主,变卖给了将军。”
“只花了五两银子。”
谢紫殷听得认真,又问:“然后呢?”
“然后?”霍皖衣轻缓道,“所有人都以为将军买下她,是为了当初的情谊,不忍她受苦。就连她也如此想。于是她去到将军府时,便拜谢将军,言说自己赚够钱财,就会为自己赎身,恳请将军给她时间赚取银钱,待她赎身,她自会离去。”
“然而将军却并非只是因为不忍她受苦,将军将她带回,是想要娶她。”
“你说……这个时候,世人是否又要谈论谁配不上谁了?”霍皖衣轻笑,“从前他们谈论这位男子配不上这名女子,后来他们谈论将军不该娶一个有过丈夫的女人。只是从前他们怕了流言蜚语,怕了不般配三个字。这次,将军说什么也不肯退让。”
“不仅如此,这次成婚,将军办得风光热闹,将所有能请到的人都请来,甚至还特意向皇帝请旨,得了皇帝的赐婚,在众人恭贺下迎娶了他心爱的女人。”
——“也就是在成亲当夜,”霍皖衣声音一轻,“将军送来了真正的聘礼。”
他望进谢紫殷的眼睛:“你猜是什么?”
谢紫殷不动声色:“是什么?”
霍皖衣道:“一面碎了的铜镜。”
“那面他们曾借此鸿雁传情的铜镜,因为战乱而碎裂,却不知道为何,还是被将军发现,好生珍藏了起来。”
霍皖衣的声音又轻又柔:“他们因铜镜结缘,以铜镜寄情,女子看到这面碎掉的铜镜后,失声痛哭。然而将军同她说,送你铜镜,是想要你知道,我的心一如往昔。”
“他们成婚五十年,白头到老,同棺而眠。”
他并不知晓,自己彼时的语气中,带着几分艳羡。
“后来,在我们江州,尤其是在淮鄞地界,若是有人想要求娶自己心爱之人,就必然会送上一块铜镜。这寓意着求娶之人向天地发誓,发誓自己的心永远一如往昔。”
然后他看到谢紫殷似笑非笑的神情。
“……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谢紫殷如此回答。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彼时山盟海誓,他日砒霜利剑。
——在天牢里,谢紫殷赠来的聘礼,是那面亲手所做的铜镜,碎得无法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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