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于众多官员而言皆是挥之不去的噩梦。
若是放在以前,递上去的折子还能绕过谢相,从另一殿递到陛下面前。
然则现在刘相辞官归隐,这朝堂几乎便成了谢紫殷一人的朝堂。
他简在帝心。
又有从龙之功。
只要陛下还没动那“狡兔死、走狗烹”的念头,谢紫殷就会风光到底。
如此强势压迫下,再想仗义执言,也怕祸害了身家性命。
能触及到这场博弈的官员,或许又善人,却绝不会有真正的蠢人。
如同梁尺涧这般不顾一切去劝解谢相的,也就这么一个罢了。
其中关窍,林作雪深以为然,不敢言。
纵算辞官的赵绝以曾经的同僚之谊出言试探,林作雪也还是只能摇首不语。
展抒怀被请进相府时,着实意外。
梁尺涧为着霍皖衣拜访谢相的事闹得整个盛京沸沸扬扬。
谁也拿不准谢紫殷究根结底是个什么意思。
展抒怀更没有想到,有这么一日,他竟会收到谢紫殷相邀,请他到相府一聚。
他对相府很陌生,对谢紫殷也很陌生。
当年霍皖衣与谢紫殷如何纠缠,怎般缠绵情深,他知道,却也知道得不多。
谢紫殷这个人,可以说在展抒怀的心中,就如同甚嚣尘上的流言传说,活在这世间,却未曾一唔。
他自然意外。
被解愁迎进屋,望见那坐在桌前状似沉思的侧影时,展抒怀也迟迟没能开口说话。
谢紫殷生得一副好皮囊。
好似这张脸就是为着与霍皖衣分庭抗礼而生。
展抒怀望着他的侧脸,回过神来,躬身施礼:“……小民见过相爷,不知相爷邀小民来此,是有何吩咐?”
谢紫殷也没回头:“你只问本相这件事?”
……其实也是有想要问的。
只不过对于展抒怀这个商人而言,有些话不如不问。
梁尺涧身处朝堂,尚且得不到什么答案,更遑论自己一介商贾。
是以展抒怀做足了谦卑的模样:“小民不敢相问。”
“既是不敢,便非不愿、不想。”
谢紫殷转过头看向他,眼底似有熠熠深意。
“你和霍皖衣之间,关系倒好了不少。”
展抒怀依旧低着头:“在小民的心中,霍大人便是小民的恩人、好友。”
谢紫殷问他:“那你不打算为你的恩人、好友,问一问本相究竟想要做什么吗?”
“如果相爷想说,那小民便听了。”展抒怀道,“可如果相爷并不想回答,小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浪费时间。”
谢紫殷道:“很好。”
他辨别不出这两个字的深意,下意识抬起头来,就见谢紫殷站起身,步步走近。
窗外飞雪漫天。
谢紫殷眺望遍地雪色,微眯了双眸,道:“想尽办法,让霍皖衣主动从大理寺出来。”
“……”
展抒怀一怔,他的目光落在谢紫殷脸上,错愕道:“相爷?”
“在霍皖衣看来,我不想他离开大理寺。”谢紫殷的声音里带着两分笑音,“然而我很想他离开。”
展抒怀不解:“可是分明是相爷您将他——”
谢紫殷道:“我如果不这么做,又怎么让他从大理寺出来?”
展抒怀满头雾水,追问到:“相爷是什么意思?小民愚钝,实在是不能明白。”
“你当然不明白。”
谢紫殷几步走到窗前,靠着窗,指尖拂去被吹来的雪花。
他笑道:“你要让霍皖衣弹劾我。”
“……啊?”
“让他弹劾我,让陛下不得不罢免我,让被关在大理寺牢狱中的人……变成我。”
展抒怀瞪大眼睛。
……怪事、怪事!
这让人瞠目结舌的话语,竟是从谢紫殷的嘴里说出来的!
他弹劾罢免霍皖衣,动用权势逼迫,竟然想要的是这样的结果?
展抒怀道:“这、这,这是为何啊?”
谢紫殷捻散雪花化作的水,他低垂眼帘,轻不可闻地回答:“没有为何。”
他要做这件事。
从一开始就已做了决定。
从徘徊茫然,浑噩痛苦的整整四年,数不清的日夜交替中,他便做了抉择。
“你要想尽办法,展抒怀。”
他呢喃着说话,语气似飞雪般飘渺:“这是我唯一要你做的事。”
——那该怎样才能让霍皖衣下定决心?
展抒怀神色匆匆赶回赌坊,和谣娘商议许久,到底将事情传到了梁尺涧的耳中。
梁尺涧的神情比他初闻此事时还要震惊。
“谢相是这么说的?”梁尺涧之惊愕万分,“他是为着什么?”
然则他们几人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展抒怀道:“现在最关键的事情,是我们要怎么说服霍皖衣从大理寺离开。”
“他肯定舍不得弹劾谢相。”梁尺涧不假思索,“我们必须给他一个理由。”
思虑良久。
展抒怀忽而击掌拍手:“我知道了!”
他来得匆匆,走得也匆匆。
当夜他便去了大理寺,得以见到那被囚困于牢狱,还不愿挣脱而出的人。
心甘情愿吗,甘之如饴。
情爱这种东西,果然千般万般的害人。
展抒怀想着谢紫殷的吩咐,既觉得这般遂了谢紫殷的心意,可能是在害霍皖衣,又觉得若不遂谢紫殷的心意,难保不会出更大的事情。
他也是左思右想,和谣娘商议许久才做出的决定。
……可真的见到霍皖衣了,他又很难开口说话。
“霍皖衣。”
他几乎是哑着声音去唤那个人影。
霍皖衣听到他的声音,从黑暗里走了出来,隔着铁栏,映在火把昏光里的容色依旧秾艳。
“你怎么会来?”他听霍皖衣问。
展抒怀道:“我当然要来,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都抛下,再也不出来?”
霍皖衣有些讶异:“展兄,你这是怎么了?”
展抒怀道:“你问我是怎么了,我还想问你!你为什么不反驳那些弹劾你的话?你知不知道,现在朝堂上没有一人愿意为你说话,你再这样下去,难道真的要让陛下将你问斩么?”
霍皖衣道:“……展兄,设计让我在此处的人是谁,你心知肚明。”
“所以你就坦然赴死吗?”
“我欠他。”
“你欠的人何其之多!”
“但我只欠他。”
“……”展抒怀有那么一刻说不出话。
他看着霍皖衣释然的神情,动了动唇:“你忘记我们还要做什么了吗?”
他不能直白说出那件事。
但霍皖衣能懂他的意思——高瑜豢养的十万私兵,终归是个隐患。
“你可以——”
“不可以!”
展抒怀当然知道霍皖衣想说什么,不过是让他将这件事告诉另外的人。譬如谢紫殷、梁尺涧这些能面见到帝王的高官,但是、但是!
“你忘了,那个人除了你谁都不相信!”
而这信任的根源却是很离奇的——因为方断游只认识霍皖衣这一个京官,他别无选择。
霍皖衣有片刻沉默。
他哑着声:“……但我不想离开。展兄,你明白的,他对我很重要。”
“那你对他重要吗?也许你的死根本不算什么。”展抒怀狠下心去骂他,“你这幅样子是要做给谁看?谁会心痛你?难道他会心痛你?霍皖衣,你该醒一醒了!我宁愿你还是当初的你,而不是现在引颈就戮,毫不挣扎的你!”
霍皖衣睫羽微颤。
“……求你了,霍兄。”展抒怀见到他的神色,一瞬哽咽。
霍皖衣道:“我……”
展抒怀道:“至少你要活下去……霍兄,如果死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你早就该死了。你说是吗?可你直到现在还活着,那不正是因为谢紫殷不愿你死吗?”
藏在黑暗里的半张脸神情莫辨。
良久,霍皖衣道:“……我不该顺他心意吗。”
他好似自问。
又自答:“我不知道。”
霍皖衣轻笑出声,他靠在墙上,眼底幽深一片。
“帮我带句话给梁兄。”
作者有话说:
好耶!虐起来!
第133章 赐死
修长的十指抚摸着手炉边沿,掌心传来温温暖意,似将屋外的寒凉尽数抹去。
谢紫殷坐于下首,眉心间朱砂微动,淡笑道:“陛下已给了我许多信任。”
在这句应答之前,是叶征问过他一句——“我对你还不够相信吗?”
于是他答了。
他知晓叶征对他的信任,也许正因为叶征信任他,他才敢于说服刘冠蕴辞官,更令刑部尚书赵绝归隐。
这两件事都是大事。
放在任何一个朝代,这都是越俎代庖、目中无君的罪责。
足以让谢紫殷被帝王发作。
可是谢紫殷现在还能坐在皇宫中,与帝王如此心平气和地交谈,足以证明他的简在帝心并非一句虚言,是切切实实,无可更替。
叶征凝视他的眼睛。
“如果不是好时机,刘相不会应允你辞官归隐。至于赵尚书,他本就有心辞官,曾几次向我谏言,你所做的事情,倒也正中他下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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