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不知。”
解愁应了他的话,略一思索,又大着胆子道:“夫人如今确实与以前不同了。”
“哦?”谢紫殷指尖微顿,“何处不同?”
解愁道:“还记得初见夫人那天,奴婢只觉得夫人心思沉闷,不近人情。”
她不惧说真话,谢紫殷问她,她便认真回答:“后来奴婢渐渐觉得夫人变了,变得越来越温柔,也越来越有人气儿了。”
“原来在你眼中,霍皖衣是这样的。”谢紫殷有些讶然,他淡淡笑了笑,又道,“那以你所见,现在的霍皖衣,是否很值得被人牵挂?”
解愁道:“夫人以前没有朋友。”
“是,他以前只有仇人,都恨不得他死。先帝在世时,他说是权倾朝野,背地里想要刺杀他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可是现在夫人有很多朋友。”
谢紫殷不知想起什么,微笑道:“不错。他现在有很多朋友,有许多人为他牵肠挂肚,敢于为他奔波劳苦。你觉得……这是因为什么?”
解愁道:“因为将心比心,夫人待他们真诚了,于是他们也就对夫人真诚。”
“……好一句将心比心。”
谢紫殷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瞬,解愁感觉到了杀意。
可那杀意消散得太快。
她只听到谢紫殷说:“四年前,我对他也很真诚,我什么都相信他。”
然而四年前他得到的是怎样一个结局。
天下人都有目共睹。
解愁张了张口,一时无言。
“看看他们罢,将心比心,真心换了真心,”谢紫殷收回目光,语气几分怅然,“而我呢。”
用尽了真心。
只换来渭梁河边冰冷刺骨的九剑。
他再也不想跌进去一次。
河水太冷太冷。也许跌身入鬼门关,也不会比那河水更冷。
换出去的真心已经死了。
谢紫殷也早就死了。
梁尺涧到底还是被人迎进了相府。
在前引路的侍女他不曾见过,跟着人饶了好长一段路,才堪堪望见凉亭的飞檐,在飘落的雪色里看到那个一身玄衣的人影。
梁尺涧走到凉亭前,躬身施礼:“……下官梁尺涧,见过谢相大人。”
谢紫殷道:“梁大人免礼,坐罢。”
他袖中还拢着手炉,白绒领子的披风裹在身上,衬得他眉间朱砂幽深。
“梁大人在本相府前站了一个时辰,如此盛情,本相实在难以招架。不知梁大人意欲何为?”
梁尺涧没有坐下,眼睛定定看向谢紫殷,片刻后道:“下官想问相爷一个问题。”
谢紫殷抬起眼帘看他。
“什么问题?”语声虽淡,却无不悦。
梁尺涧道:“相爷觉得自己动用权势威迫霍大人,是对的吗?”
问得好生大胆。
在旁侍候的解愁眼珠一颤,慌忙将头埋得更低。
“……梁大人原来是想问这个。”谢紫殷好似真的不知道他会问出这句话一般,语调里带着几分恍然。
谢紫殷道:“可是本相已经将事情做了。那是对是错,自然也就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而非这一桩事的过程。”
“霍大人从未犯错。”
“哦?”
“从高中状元起,霍大人在政事上不仅无过,还有功。谢相大人……他是陛下才提拔的刑部尚书,你动用这么多权势人脉打压他,就不怕世人说你越俎代庖,强权压迫吗。”
“就算现在朝中诸多官员都向着谢相大人说话,可难道在他们的心里,不会觉得相爷太过滥权吗?陛下信任相爷,让您坐在这位置上,为的不是让相爷以权谋私,您这样做,又怎么对得起陛下?”
梁尺涧字字句句脱口而出,铿锵有力,毫无退缩。
解愁惊讶不已,频频看向他。
而那张向来温和的面目头一回露出这样的锋芒,锐利,坚决,让谢紫殷瞬息间,看到了许多贤臣良将才会有的风采。
谢紫殷若是个奸佞权臣,怕是要因他这番忠心义胆之言恼羞成怒,治罪于他。
但梁尺涧就是笃定着——谢紫殷不会这样。
他赌对了。
他的一番话没有惹来谢紫殷不快,反倒让这始终神色淡淡的丞相难得露出个笑来。
谢紫殷含笑道:“梁大人今日……可真是让本相刮目相看。”
……静默无声的牢狱。
霍皖衣又做了个梦。
他好似回到还在天牢中的时候,整夜做着那些噩梦,被那些冤死的、恨他的、信过他、因他而死的亡魂纠缠不休。
以前在梦中他丝毫不惧,甚至一笑置之,无所谓那些亡魂是否痛苦。
唯独这次的梦里,他梦到了四年前的谢紫殷。
衬在桃花里的容颜俊美无双,一如初见。正是他们年少时候情意最浓的时候。
直到梦境陡然变化。
他看到谢紫殷幽深的眼睛,近在咫尺。可他心口发冷。
他被一剑刺穿了身体。
那是在渭梁河边,下着好大的雪,谢紫殷面无表情地抽出剑,将他推入无底的河水里。
冷得刺骨。
冷得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沉沉的黑暗,渐渐的,他再也看不清谢紫殷的脸。
他从不后悔的。霍皖衣想。
可是在梦里的河水,竟能这般的冷,冷到他满面是泪。
“霍大人……”
“霍大人?”
“霍大人!”
呼唤着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霍皖衣从梦魇中挣脱而出,起身刹那,喉间好似热气上涌,吐出一滩血迹。
那人被他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向来人解释:“玉生道长,这、这……不关下官的事啊!在这大理寺,下官可没允他们对霍大人用刑!”
此人分明是大理寺卿,官职虽不高,却也有权有势,如今对着玉生,竟还有几分谄媚讨好的意味。
好在霍皖衣心火上涌,根本无暇顾及他的态度有异,神色憔悴至极。
玉生的视线在霍皖衣的脸上停留了很久。
他双眼微眯,轻笑道:“我岂会怀疑你的忠心。”
“好好照看霍大人,莫要让霍大人在你这大理寺受苦……你我都清楚,这桩事迟早会真相大白。”
大理寺卿连声应是。
等这人离开,玉生隔着铁栏唤道:“霍大人。”
霍皖衣睫羽颤动,抬起眼帘向他看来。
玉生道:“罹患心疾的滋味儿,应该很不好受罢?”
“……你想说什么?”霍皖衣问他。
“什么也不想说,”玉生敛着眼帘,手指随意拨弄着拂尘素丝,幽幽道,“只是想来看一看,又一个罹患心疾的人。”
顿了顿,玉生忽而道:“霍大人啊,这人死了,万事皆休。你和谢相纠缠至今,是否有想过一笔勾销?”
霍皖衣脊背抵在墙边,他看着玉生,再憔悴神色,那张脸依然是昳丽夺目。
他道:“我不愿。”
“嗯?”
“再不好过,我也不曾想过一笔勾销。”
“……这便是凡人所说的情爱么?”玉生脸上带笑,语声竟一瞬飘渺,似不在凡尘,亦不从喉咙发出。
“怪道不得神仙总要历一次情劫才可成道,原来痛苦,亦是造化。”
霍皖衣眼底微动。
他与玉生四目相对,彼此皆有深意。
玉生放低声音道:“霍大人,我今日只是受王爷所托,来见一见你。但也许比之见到我,你更想见另一个人。”
“可他不会来。”玉生恍若自语,“再也不会来。”
第132章 反击
谢紫殷当真没有来见他。
他好似与世隔绝,被关在这大理寺暗无天日的牢狱中,再也不见挣脱的机会。
——可那未必绝对。
霍皖衣有许多办法从大理寺中离开。
只要他想,他便能做到这件事。
但是他如今的境地是谢紫殷一手造就,他纵然能逃,也不想逃。
时日大抵过了三日,梁尺涧带着点儿雪意来了大理寺见他。
“……对不起。”那是梁尺涧见到他时的第一句话。
霍皖衣靠在铁栏前,仰起头轻笑:“你有什么好说对不起的。”
“我没能劝动谢相。”梁尺涧道。
霍皖衣道:“若是他能因为你几句言语动摇,那他要做的事情,便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
梁尺涧静静看他:“你认为他在做重要的事?”
“也许我不该这么认为,”霍皖衣说,“我的事情,未必就很重要。”
他话语里的自厌太过明显。
梁尺涧吸了口气:“你不打算离开大理寺了吗?”
霍皖衣道:“他费尽心思关我进来,我何必离开。”
梁尺涧道:“你要用自己的前程、性命来做赌注?”
“这不是赌注,而我的前程、性命,从来都是在谢紫殷手里拿到的。”
“是我偷来的,”他看向梁尺涧时的眼神清醒又克制,带着似寒霜般的泪意,“终归要还回去。”
谢紫殷先斩后奏的事可大可小。
端看陛下如何抉择。
朝堂上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唯恐又回到当初新帝登基时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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