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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砂聆诉堂前语 (相与步于中庭)


  “我知道你明白……”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聂瞎子这几句话说的一点都不糊涂,“我收你为徒是因为予崽。”
  其实雨毛皴能不能传下去都无所谓,但魏浅予想帮梁堂语,求着他哄着他,他不愿那孩子难过,这才重新动笔收徒,他不要梁堂语叫师父,不要他侍奉终老。也是因为从一开始他收徒的目的就有愧。
  梁堂语点头,握着他手说:“我知道,师父。”
  他不痴不傻,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关系。
  “我传你技法,没留一点后手。”
  聂瞎子一直不想叫梁堂语承他恩情,但临死前,还是抱了私心,想厚着脸皮拿这事讨个承诺。
  梁堂语说:“我知道,师父。”
  “你还叫我师父,师父临死前求你件事儿。”
  聂瞎子死死攀着他手,几乎是用尽全力,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他瞪大眼睛,好似真的放心不下,喉咙里没有气了也要坚持说完,嘴竭尽全力张开,声音轻飘的像呼吸。
  “别……辜……别辜负……他……”
  明明是中午,室内昏暗的却好似傍晚,窗外的天更阴了,狂风夹暴雪肆虐拍打玻璃,路旁梧桐树张牙舞爪,乌昌已经十年未逢这样恶劣的天了。
  收音机里的戏唱完,空磁带还在转动留下沙沙噪音,衬的室内更加安静。
  梁堂语坐在床前静静握着老人的手,这次没有再去按循环键……因为已经用不着了,没人听了。
  磁带转过空白,沙沙声蓦然被一段清澈笑音取代,“别闹了别闹了,皓然。我念,我念还不行吗?”
  梁堂语惊愕扭头。
  “好啊,那你念,我录着呢。”
  这是年轻时候的风如许和聂皓然的声音,梁堂语怔愣看向收音机,播放灯光闪烁,室内静匿,从巴掌大的机器里里传来几声极轻的呼吸声……
  那是当年有人拿着收音机贴近嘴边产生的风音
  这几声呼吸穿越了时间,响在梁堂语耳畔
  风如许用忍笑又略含羞涩的音色说:“皓然,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一直一直等着你。”
  播放键嘎嘣跳回原位,红灯灭掉,病房归于寂静。
  梁堂语这才明白,原来那卷带子的尽头是在这里。
  他师父午夜轮回重复听的,也是这几句话罢。
  病房两侧门扇豁然咧开,魏浅予带了满身风雪冲进来,长睫结冰,脸色分不清是红是紫,羽绒服帽子扣在头上,毛领肩膀落了厚厚一层没化的雪。
  他站在门口,怔愣看着前方躺在床上的人,寿衣摆在床头,是坐在床边的梁堂语出去买的。
  “你怎么……?”梁堂语惊诧抬头,见他羽绒服上冻了厚厚一层冰雪吓了一跳,赶忙过去要给他把外套脱了,魏浅予的手没有半丝热气,像冰棍一样冷硬,梁堂语揣进怀里捂,惊问:“你怎么弄的?沈启明呢?你自己跑回来的?”
  魏浅予不答,眼睛似乎都被冻住,外头冰天雪地,他一路刀割似哪哪都疼,此刻却觉不出半点了,掀开结冰的眼睫,讷讷问:“我干爹他……去了?”
  梁堂语把自己外衣拎过来给他穿上,低头见他裤子上也都是雪,皲裂似的,猜在路上摔了不止一跤,他心疼,艰难回了个“嗯”。
  魏浅予深深出了口气,没有像梁堂语预想中那样失控大哭扑上前。他眼珠往上看憋住泪,从他师兄怀里抽出手,冻僵的手指掀了三次才勉强打开抱了一路的锦盒。
  他把里边的碧玉龙凤合卺杯捧出来,跪在床前给他干爹塞在手里,聂瞎子的手已经僵了,五指不和谐的卡住。
  “你摸摸。”魏浅予说:“是不是你家的。”
  “我给你拿回来了。”他往前膝行,离得更近,“你这个小老头,说要等我回来看一眼的……”
  说到这里,他红着眼圈哽咽住了,他不想叫这人看见自己哭,额头抵在床沿整个人无力摊坐地上,没发出声音,只有肩膀颤动。
  沈启明在他之后很久才进门,狼狈又气喘吁吁,梁堂语看他比魏浅予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西服冻得嘎嘣硬,进门脱外套抓过陪护床上的被子裹在身上,上下门牙冻的直打架,一连三个喷嚏惊天动地。
  梁堂语把门关上,蹙眉问:“你们怎么弄成这样?”
  “狗……王八蛋!”
  沈启明冻的嘴都瓢了,连出来的气都不是热的,暴躁骂,“风文甲那个狗王八蛋!在拍卖场上没争过我小叔,出门把我们车给撞了!”
  “这样的天,根本打不着车,我们叫了几个附近人,加钱都不给开,我小叔没法子,带着我一路跑回来的!”
  梁堂语听到车祸心差点蹦出来,又听见他们一路跑回来,拳头嘎嘣一握,着急问:“你们受伤了没有?”
  沈启明嘶吸了口冷气揉脑袋,“”他因为惯前额撞在方向盘上,耳鸣半天意识才缓过来,“我小叔没事,给我头上磕了个大饽饽。”
  “他妈的这姓风的是真疯了吧!”
  他再哔哔什么梁堂语没听见,过去蹲下直接把魏浅予搂在怀里,他不管有没有外人,会不会过分亲密,压着声,极尽温柔问:“疼不疼?”
  他搂着魏浅予冻僵的身子,妄图用自己的身上的暖和气把人焐热,想连身上带心上,替这人疼了。
  魏浅予趴在他肩膀上摇头,眼睫上的冰化了,混了眼泪,一起打湿梁堂语的毛衣。
  “不疼。”
  他身上不疼,只是心里像被挖掉一块,他以后没有干爹了,比亲爹对他还好的干爹没有了。
  他甚至没来及回来见上最后一面。
  魏浅予在他怀里趴了会儿,此情此景沈启明丝毫没有多想,亲人离世,师兄弟互相安慰再正常不过。身体稍微暖和了些出去找护士要了热的红糖姜水回来给他小叔喝。
  魏浅予简单换了外边的衣服,捧着姜茶暖手,热气恢复过来,深深吸口气,所有悲哀、愤懑、不快都被克制着压下去,转过头问梁堂语,声音沙哑,“干爹走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梁堂语说:“没有。”
  他怕魏浅予遗憾,想了想又说:“他把我留给你,叫我以后照顾你。”
  魏浅予“哦”了声,低头喝水,几滴眼泪就掉进杯子里。
  护士端了热水毛巾来,魏浅予给他干爹擦身上,尸体已经僵了,他用热毛巾捂热关节把身子放平,那只瞎了的眼睛上蒙着一层火烧的疤痕和增生,没瞎的那只张着条缝,里边没光,被灰翳填满。
  梁堂语说他干爹死后就一直这样,怎么抿都闭不上。
  魏浅予知道他为什么不闭眼,抓着他手,倾下身,趴在耳边小声说了句,“干爹,我回来了。”
  他说完用手指轻轻拂过眼皮,那只眼睛就闭上了。
  沈启明找来灵车,棺材里垫上褥子和小被,装进去后当天拉回花埠里那个残破的小院,多日没人住,菜圃里白菜被一场雪都柸在下边,冻透了心,坏了,在凌冬严雪中弥漫出淡淡腐烂气息。
  棺材运进门,五婶擦着眼泪在厅里张罗,门楼上挂素缟,白纸贴在左门,火盆,跪垫一左一右,孝服也得裁剪缝好,一大摊事儿等着她。
  聂瞎子走街串巷收了多年废品,没交往过半个朋友,只临了收了俩徒弟,为他披麻戴孝。
  两天守灵,除了几个老街坊没有吊唁的人。
  第三天天不亮,盆里火舌呼呼往外舔,彭玉沢穿了身白色长褂来了。
  他进门没多话,在灵堂前磕了头,跪坐地上,从怀里拿出枝折扇,徐徐推开,扇骨是鸡翅木,扇面是雨毛皴。
  他说:“这么多年,我知道,这是你跟我师父的信物,现在,还给你们。”
  话说完,扇子扔进火盆里烧送了。
  魏浅予和梁堂语对他回了礼,彭玉沢站起身拍了拍膝上尘土,对魏浅予说:“我想再见他一面。”
  魏浅予低垂着眼皮,火光映得脸色很不好看,是病的,他没有拒绝,主动推开棺盖叫他见了。
  彭玉沢看着棺材里瞎了一只眼的老头,满脸伤疤,花白的头发胡茬,久久没有说话——佝偻在棺材里瘦削的老人陌生的很,没有一丝当年痕迹。
  这些年他恨着聂皓然,时常会想对方成了个衣冠楚楚的小老头,在不知道哪里的地方快活,他设想过千万遍这人如今模样和生活,独独没想到如此凄凉悲惨。
  他师父死在那场大火里,聂皓然也并没有多好过。误会解开,彭玉沢心中百味纠缠,即苦又涩,“你们没见过他年轻的模样,我见过。”
  他说:“聂皓然年轻时候,是个英俊潇洒的人。比老梁要傲,但没有沈朱砂招摇,画画时候,笔下金戈铁马,眼里都是光,周围无论站多少人,没一个能压过他身上气势。”
  能让风如许抛下一切跟的人,必也是惊才艳艳。当年引得满堂喝彩,如今只屈居在四方棺材里,门前冷落,连吊唁的人都没有。
  灵车守在巷口,时辰到了,魏浅予跪在地上捧起盆摔碎。
  抬棺人齐声起棺,彭玉沢吊唁完后没走,站在门口看魏浅予和梁堂语扶棺往灵车送,唢呐二胡吹吹打打声都起来了,街坊邻居起早的聚在巷子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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