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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客 (半缘修道)


  “不要提出老千这话,叫人听见了,可是要坏事。”陈兰华道。
  陈岁云端着热茶落座,跟着大家一起搓麻将,道:“坏什么事,怎么了?”
  陈霜华瞥他一眼,“我看你在韩公馆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眼睛瞎了耳朵也聋了,前几天事情闹得那么大,你一点也不知道?”
  陈岁云摇摇头,“你要知道就不要藏着掖着,讲给我听么。”
  陈霜华这才道:“姚嘉姚少爷,跟容家那位大爷一块玩,就在麻将桌上,出老千骗走人家几万大洋。”
  陈岁云惊讶:“谁骗谁?”
  “姚嘉骗了容家大爷。”陈兰华道:“几万大洋,咱们看来是个大钱,人家容府大概也不觉得。”
  “钱不算什么,关键是丢面子呀。”陈霜华道:“姚嘉先前跟容祯那么要好,这会儿他骗人家爹,手下可一点没留情。容祯总要找回场子罢,当天,就把姚嘉在赌场欠钱的事情抖露出来了。”
  “欠多少?”陈岁云问道。
  陈兰华比了个数字,陈岁云倒吸一口冷气,“这么多。”
  陈霜华啧啧称叹,“看罢,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我几辈子能挣这么多钱。”
  “我只知道他好打麻将,长三堂里就扔进去不少钱,没想到在外头赌场里还有那么多账。”陈岁云道:“这么多钱,他怎么还得上?”
  “人家还不还得上用你操心?”陈霜华道:“还没说完呢,兰华,你继续说。”
  “哦,”陈兰华道:“这件事之后没两天,上海滩的大小花边报纸上就报道说容祯的学位是假的,他根本不是硕士,他在香港的时候就是个纨绔子弟,来上海滩招摇撞骗的。”
  陈霜华从柜子上抽出一份报纸,“你看。”
  报纸上说的很巧妙,分明没有证据,却用春秋笔法明嘲暗讽。陈岁云通篇读下来,思路一整个被带着走。
  “这行文,”陈岁云拧着眉,“怎么那么熟悉。”
  “熟悉?”陈霜华忙着抓牌,看了陈岁云一眼,“你还有报刊行业的朋友。”
  陈岁云摇头,陈霜华催着他抓牌,他就把报纸放下了。
  陈兰华一边跟他们几个说着闲话,一边道:“我真是好奇,姚嘉和容祯先前那么好,怎么这一会儿的功夫,说撕破脸就撕破脸了。”
  陈霜华扔出一张牌,漫不经心道:“他们有钱人,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真有那么要好?我看不见得。”
  陈岁云左边听听右边听听,冷不丁想起来韩璧君从韩龄春那里拿走的一万大洋。他心里打了个突,没有继续想下去,看向陈玉华道:“韩家小姐要给你赎身,这事她跟你说过没有?”
  “赎身?”陈霜华出牌,拍出了万丈豪情的气势,“你也要赎身?”
  陈玉华道:“韩小姐跟我说过这件事,我拿不准该怎么办,正想问问大先生的意思呢。”
  陈霜华又看向陈岁云,“韩家小姐出多少钱。”
  “一万。”
  “钱倒也不少,”陈霜华道:“只是赎了身,之后怎么办呢?韩家小姐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她能把玉华带回家去?”
  “韩小姐不回家,她以后可能会去欧洲。”
  “那玉华怎么办?”陈霜华道,“这小姑娘想一出是一出,人家给赎身的,那意思是后半辈子都包圆了,她这……”
  陈霜华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陈岁云看向陈玉华,道:“你怎么想。”
  陈玉华沉默不语,长三堂的日子比他想的要好些,又比他想的要难些。这里的人都很好,并不曾刻意为难,陈霜华虽然嘴巴毒,到底没有欺负过他,也是实实在在地教他东西。要说难,也实在难,他脑子笨,不灵光,实在学不会陈霜华那样察言观色,谈笑风生的本事。
  “你要是想走,也不是不行。”陈岁云道:“韩家小姐给一万,我留一半,另一半你拿着。韩小姐要是愿意安排你,你就听听看她的意思。她要是不管你,你就拿着这钱,或是做个生意,或是回乡下买几亩地。吃穿用度上或许比不了这里,但总归饿不死。”
  陈玉华点点头,说还要考虑考虑。
  陈霜华觑着他的模样,叹道:“这下好了,咱们书寓刚成名的倌人,这就要走了。”
  陈岁云道:“你也能走,你怎么不走?”
  “我走了,咱们书寓怎么办?”陈霜华道:“你又不接客,我再走了,书寓里的人喝西北风去。”
  “你们要是都走了,我就把书寓关了,横竖我也有钱。”陈岁云道:“你若有好前程不妨也奔着试一试。”
  陈霜华沉默片刻,道:“大年下的,说什么话。”
  他是个喜聚不喜散的人,从来不觉得长三倌人的身份有什么不好,也很喜欢大家一块的日子。陈岁云这话,叫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
  “随口一提,不要往心里去。”陈岁云道。
  陈霜华哼了一声,这才罢了。他问道:“你晚上回不回?”
  陈岁云眼也不抬,“不回。”
  “那好,晚上从聚丰园叫桌菜,咱们也玩一夜。”
  几人打了一下午的麻将,晚上叫了一桌菜,围坐在一起喝酒聊天。陈霜华要给他们拉小提琴,陈玉华勉强能跟着合奏。陈兰华会唱歌,唱了几首流行歌。轮到陈岁云,他自然是要唱戏的。
  只是还没开口,那边阿金忽然过来,道:“大先生,容少爷来了。”


第30章
  夜色尚且稀薄,不远处有人在放烟花,隔壁宅子里有人在吃酒听戏,传到陈岁云这里,变得细碎而朦胧。他来不及换衣裳了,拍了拍衣摆,整了整衣领,站在楼上迎容祯。
  阿金提着灯,在前头领着容祯上楼。容祯微微低着头,神色在灯光的阴影处晦暗不明。
  他同以往大不相同了,那股意气风发一点寻不见,只剩下难以掩盖的疲倦和失落。
  走到跟前,陈岁云才发现容祯额角青了一块,像是被什么东西砸伤的。
  他觑着容祯的神色,领着容祯去了自己的房间。陈霜华几个人还在亭子间往外看,陈岁云冲他们摆了摆手,意思是容祯今日心情不好,他们不要凑上前来。
  房间里,容祯落座,陈岁云捧了茶来,道:“外头天可冷,容少爷出门也没穿件厚衣裳。”
  容祯坐在椅子里,桌上放着一盏台灯,照的容祯的神情半明半暗。
  “我以为你在韩公馆,今日来,可能见不到你。”容祯注视着灯光,缓缓看向陈岁云。
  陈岁云愣了愣,道:“韩先生和韩小姐今日都有应酬,我一个人待在韩公馆也没意思,所以回书寓看看。”
  顿了顿,陈岁云又道:“你既然知道可能见不到我,为什么还来?”
  容祯笑了笑,道:“无处可去。”
  这种笑是一种自嘲和失意的笑,陈岁云没想到容祯脸上会出现这种笑。
  “怎么会无处可去呢?”陈岁云道:“我听说今天晚上黄浦江边的烟花秀很漂亮,你怎么不会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他端起茶杯,看茶水里沉浮的茶叶,“人家是去看热闹,我,现在也差不多是别人眼里的热闹了。”
  他端着茶杯,眉眼有些郁郁。
  陈岁云笑笑,道:“怎么会。”
  容祯忽然抬头看向陈岁云,“你看报纸了么?”
  陈岁云斟酌着话语,道:“偶尔翻了翻,不过都是些花边小报,编排些有的没的。”
  “花边小报,我真没想到,一份花边小报,就叫我一败涂地。”
  陈岁云惊讶,容祯深深呼出一口气,“昨天我去公署,我的上司跟我说,新年还没过完,叫我不要着急去上班,多休息两天,手头的事情尽可吩咐别人去做。我的那些下属们,说我根本就是个草包,能做到这个位子上,是因为我家和韩家在替我铺路。我爹看到了报纸上的报道,骂我沽名钓誉,丢尽了家族的颜面。”
  他指了指额头的伤,“这是他拿茶杯砸出来的。”
  陈岁云心里微微一惊,心说容家大爷可真下得了手。
  陈岁云不知道的是,容祯和他父亲关系并不好。他父亲是纨绔子弟,不得容老太爷喜欢,可他的儿子又那么优秀,每每提及,人家夸一句容祯,还要说一句可惜有那么个爹。这次容祯出事,容父心里快意要多过生气。
  “你相信我么?”容祯忽然问陈岁云,“我的学位不是假的。”
  陈岁云点点头,“我相信你。”
  那些报纸上的报道,并没有证据,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猜想。而陈岁云,他认识活生生的容祯,他见过容祯案头堆满的书,也领略过容祯满腹的才情。
  容祯笑了笑,眼圈倏地红了。他放下茶杯,抬手欲盖弥彰地遮了遮眼。
  说白了,容祯也不过二十来岁,人生一帆风顺到现在。一夕之间,学识、名望、地位全都没了,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几乎是灭顶之灾了。
  “我的学位不是假的,也不是花钱贿赂学校买来的。”容祯声音艰涩,“我从十四岁就离开家去外求学,多年来,远父母亲友,就是想要学些本事,能救国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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