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好听,”韩璧君站起身捋了捋洋装,“还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陈岁云客气地笑了笑。韩璧君将要走时,又想起来什么,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几个钱,放在桌上。
站在她身后的陈玉华看到她这个动作,一下子站住了,难堪地近乎手足无措。
韩璧君是好意,她觉得陈玉华需要挣钱,若是她这次不给钱,说不好下次陈岁云就不叫他们见面了。
陈岁云将陈玉华的神色收进眼底,只一言不发。他大概能明白这种难堪,五年前,他与韩龄春在某个酒局上重逢,见到他的第一眼,陈岁云浑身僵硬,连手指头都是麻的。
他不知道韩龄春有没有认出他,总之韩龄春神色自若,并不觉得意外。或许在韩龄春看来,当初那句话根本算不得承诺,他也没想过陈岁云会当真。
韩璧君下楼去了,陈霜华倚着门看着陈玉华,道:“有什么可难堪的,她是客人你是倌人,你心里应该明白才是。”
陈玉华深吸一口气,道:“我明白了,以后就明白了。”
陈霜华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长三堂里真心不值钱,但也不至于轻贱至此。
回去的车上,韩璧君拿出小镜子补妆,道:“我今日听说了一件事。”
陈岁云面色平静,眼都没抬一下。
“十年前你有一个客人,你跟他很要好,但后来他走了。”韩璧君粉扑沾了点粉,轻描淡写地问道:“那个人是我哥哥吗?”
陈岁云不答,只看着韩璧君,“五小姐,你似乎对我的事情很感兴趣。”
“是因为我哥哥,”韩璧君笑道:“你是被连累的。”
陈岁云笑了笑,“那么,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唔,”韩璧君道:“十年前,你就跟我哥哥认识,你们年少相遇,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后来他走了。你为他矢志不渝,可是反抗失败,继续接客。五年前我哥哥回上海滩,你们重逢,于是历经波折,破镜重圆,直到如今。”
陈岁云瞥了韩璧君一眼,“五小姐想必看过很多鸳鸯蝴蝶派的小说。”
韩璧君笑了,“去掉主观臆想的部分,十年前你们确实认识,我哥哥回来后的这五年,你们也确实在一起。”
“所以呢?”
韩璧君眼珠子转了转,忽然换了话题,道:“我想给陈玉华赎身,你开个价吧。”
陈岁云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
“一千?”
“一万。”
韩璧君气笑了,“你花五百块大洋买回来的人,你要我一万?”
陈岁云笑了笑,道:“一个长三的倌人,一节少说也有千把大洋,一年三节就是三四千,五年就是两万。我只要了你一半,还算多?我是花五百把他买回来的,可他到了我这里,我给他置办衣裳,给他调理身体,叫他读书写字跳舞音乐,哪一样不要钱?”
韩璧君冷笑一声,“你只是不想让我来罢了,换了别人给他赎身,我不信你能喊出这个价钱。”
陈岁云但笑不语,他这个样子跟韩龄春真像,叫人咬牙切齿的讨厌。
陈岁云走进别墅,脱掉外面穿着的大衣,问道:“先生回来了吗?”
佣人过来接陈岁云的衣服,道:“先生在书房。”
陈岁云走过去,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门内传来韩龄春的声音。
陈岁云推门进去,书房很大,有一面很高很高的书架,顶着天花板,需要踩在一边的黄铜楼梯上才能拿到最上面的书。另一面墙上嵌着两个长方形的窗子,墨绿色丝绒窗帘,带着流苏。
陈岁云不常进韩龄春的书房,他觉得这里古堡阴沉的氛围过于重了。
陈岁云斟酌着话语,道:“我今早碰见容祯了,他说监管局要有什么动作,似乎是针对你的。”
韩龄春抬眼看陈岁云,“容祯去找你了?”
“不是,我去吃早饭,街口早餐摊子上碰见的。”陈岁云顺手拿起桌上的钢笔摆弄,“听他说话,似乎还挺严重的。”
韩龄春点了点头,“我也听到了消息,今早就是去工会那边开会的。”
陈岁云眉头皱起来,“那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韩龄春沉吟片刻,道:“你跟他在早餐摊子上碰见了,不用说肯定一块吃了饭吧。”
陈岁云抬眼看着韩龄春,不说话。
韩龄春往后倚在椅背上,“好,我不提了。”
陈岁云哼了一声,把手里的钢笔扔在桌上。
韩龄春凑上前去抓陈岁云的手,陈岁云躲了躲,然后被他捞进怀里。
“这些事情我能摆平,你就不用担心了。”韩龄春抓着陈岁云的手,亲了亲他带着指环的手指,道:“快过年了,你把别墅里布置布置罢,按照你的喜好来。”
陈岁云道:“我哪会儿布置屋子,没有你品味好。”
“我布置的房间你不是不喜欢么。”韩龄春蹭了蹭陈岁云的侧脸,道:“房间好看了,你也能多住几天。”
陈岁云笑了,道:“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随我摆弄了。但你的书房我就不动了,给你留一个标准的韩龄春风格的小角落。”
韩龄春笑着应了。
书房门忽然被敲响,陈岁云赶紧从韩龄春腿上下来。房门打开,是韩璧君站在门口。
陈岁云理了理衣服,越过韩璧君出去了。
他一走,韩龄春的神色瞬间冷漠下来,“偷听别人说话,这就是你的家教吗?”
“言而无行,这才是我们的家教。”韩璧君倚在门口,手上绕着一缕头发。
韩龄春抬头看着韩璧君,韩璧君走进书房,顺手关上门。
“我今天得知一个消息,原来你十年前就认识陈岁云。你离开上海之前,一直跟陈岁云在一起。”韩璧君道:“你走之后,陈岁云与他师父发生过好几次冲突,不知道他们两个有过什么交流,总之最后白海棠说服了陈岁云。”
韩龄春的目光渐渐冰冷,韩璧君却笑了,“我今天跟陈岁云提起这件事,你想不想知道他什么反应。”
韩龄春不想知道,他问韩璧君,“你到底想要什么?”
“哦,你们的反应一样哦,都不愿意深究,只想转移话题。”韩璧君笑得志得意满,这个时候才开出自己的价码,“我想给陈玉华赎身,要一万大洋。”
“一万大洋,简单。”韩龄春道:“我会给陈玉华赎身,然后送到京城父亲身边。”
韩璧君笑意凝结,韩龄春看着她,“你尽可以去追寻自己的自由,这辈子都别想再见他了。”
“韩龄春!”
“韩璧君,”韩龄春坐在书桌之后,高高在上地看着她,“不要想着威胁我,你想要做什么,唯一的方法就是求我。什么时候我开心了,或许会大发善心,满足你的愿望。”
韩璧君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
韩龄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扔给韩璧君,“我有件事情交给你办,事情办好了,一万大洋就是你的报酬。”
这件事本来是不用韩璧君做的,但是她太闲了,韩龄春要给她找点事情做,免得她整日缠着陈岁云。
韩璧君拿着文件袋,觉得这简直是阴谋,陈岁云开价一万,韩龄春就用着一万威胁她做事,这两个人简直狼狈为奸,一丘之貉。
可韩璧君没有办法,她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话,“这可是你说的,别不认账。”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韩龄春厌烦地看了韩璧君一眼,“滚出去。”
韩璧君气冲冲地走了。
第20章
公署开完会,姚嘉率先走出来,他穿着一板一眼的黑色制服,袖口缝着银色的扣子。他身后,容祯被人簇拥着,还未脱身。
今天开的会上,上头对容祯大加赞赏,底下的同事们也看人下菜碟,变着花样地夸奖容祯。姚嘉冷眼看着容祯春风得意的模样,眉眼藏着不易察觉的阴沉。
司机等在公署外,姚嘉也没跟容祯打招呼,径直上车走了。坐上车,没有外人的地方,姚嘉解开领口的扣子,有些烦躁的皱起眉。
“先生,回家还是?”
姚嘉摆摆手,司机识趣地往四马路姚嘉常去的倌人家里去。
走过一条路,路口有变戏法的,围了一圈人看,把路口堵住了。
汽车慢吞吞地移动,姚嘉随意往窗外看了眼,却看见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韩璧君,她穿着一件羊毛大衣,戴着一条灰色的围巾,围巾团了几圈,几乎把她那张小脸埋了起来。
姚嘉沉思片刻,叫司机停车。
他从车上下来,慢慢靠近韩璧君。戏法耍得很热闹,人群也多是在说笑。唯有韩璧君一个人,不说话也不笑,与其说是在看戏法,不如说是在发呆。
“韩小姐?”姚嘉笑道:“你怎么在这里?”
韩璧君被他一叫,惊了一下,转过身才发现是熟人,笑道:“姚嘉哥哥,是你呀。”
姚嘉笑得温和,“大冷天的,你站在大街上看什么戏法,找个茶馆不好吗?”
“哦,”韩璧君掖了掖围巾,笑道:“就是刚好走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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