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牙边的排水口都堵了,四周路面也到处都是积水。
大雨垂直下落,溅起的水花裹挟着晨间寒意和湿气,渐渐蒸腾出一缕缕白烟。
停车场在户外,诺布开的还是那辆灰色面包车。
车钥匙解锁,俩人冒雨快速跑过去,前后不到十秒钟,肩背和头发几乎全部湿透。
驾驶座上,诺布拧着身子把行李箱放到后排。
回过身时,他握住手刹正要开车,俞锐从中控台上抽出纸巾递给他:“先擦擦吧,不急。”
诺布接到手里,应道:“好的俞哥。”
纸巾在脸上乱抹一通丢到储物箱,诺布启动车辆并调头:“我估计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要不我先送俞哥你去酒店休息?”
俞锐抬眼看向前方雨幕,应了声:“嗯。”
他来得早,本来也没什么事。
加之昨晚火车上俞锐睡得并不好,隔壁上下铺住着一家老小,小孩儿一路闹到半夜一两点,导致他翻来覆去三点多了才渐渐入睡。
酒店定在医院附近。
车停门口,诺布本想跟着下去,俞锐把他按住不让他跟,还嘱咐他赶紧回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以免着凉。
俞锐自己也淋了雨。
睡眠不足,路上又折腾这么久,前台办理完入住,俞锐回到房间换下衣服,冲了个热水澡,出来打算重新补一觉。
临睡前,他躺在床上,拿着手机,再度打开微信点进置顶。
聊天记录依旧停留在昨天。
绿色信息条里,俞锐说:翌哥,我去藏区了,这次医援周期有点长,去的地方挺多的,估计得有一个多月。
顾翌安当时没回。
直到俞锐下高铁到了宁城北,那边才丢给他一个不咸不淡的:嗯。
算起来半个多月没见了。
自从那天顾翌安说给他时间想,还真就给他时间想,甚至连人都不出现,信息也几乎不怎么回。
哪怕回也极度简洁。
内容没别的,就一个字“嗯”。
俞锐盯着手机,拇指悬在键盘上空,犹豫半晌,他最终还是敲下几个字,跟顾翌安说:翌哥,我到藏区医院了。
消息发出去,俞锐背靠床头,等了好一会儿。
雨还在下,雨声‘哗哗哗’地响不停,衬得屋里一片寂静,天也还没亮,依旧是黑的。
那头还是没有回应。
渐渐地,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困意也恍如潮水般席卷蔓延,手里的电话一点点松开,滑到一边,俞锐歪着脑袋,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下雨天总是好眠的。
直到外面有人敲门,俞锐迷蒙中醒来,摸了半天手机,随后看眼时间,‘蹭’地一下坐起来,瞬间就醒了。
居然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也真是够可以的。
俞锐睡眼惺忪,按着太阳穴醒神,无声自嘲地笑了笑。
“俞哥?俞哥你在吗?”诺布还在喊。
俞锐掀开被子,起身去开门。
本以为是大部队到了,诺布过来催他。
谁知门一开,对方竟是来给他送饭的,还是赶着医院午间休息,从食堂打包好饭菜特意跑过来。
俞锐侧身让他进门,摇头无语道:“我去隔壁小饭馆儿随便炒两个菜吃就行,哪用你亲自跑一趟,这么麻烦。”
诺布将盒饭放在房间小桌上,跟他说:“是苏主任叫我送来的,他说雨天不便出门,酒店这里也没有餐厅,怕你错过饭点胃会不舒服。”
“苏晏?”认识那么多年,苏晏向来心细周到,俞锐倒也不觉得奇怪,随口问了一句:“他人呢,不在医院吗?”
“在医院,”诺布解释道,“本来他想亲自过来的,可中午那会儿突然有台急诊手术找他,苏主任走不开,这才吩咐我过来。”
转身回来,诺布接着又跟俞锐说:“对了俞哥,藏区这边大雨,航班全都晚点了,八院同事可能得下午才能到。”
俞锐看眼窗外细密朦胧的雨幕,轻“嗯”了声。
出门时,俞锐见诺布手上还拎着一份饭,于是问他:“还有人提前到了吗?”
诺布点头:“对,顾教授也到了。”
“顾教授?”俞锐一愣,像是呼吸都停了半秒,跟着便问:“他什么时候到的?”
“应该是刚到不久,来之前我碰上院长,他跟我说的,还特意嘱咐我多带一份饭过来给顾教授。”诺布停在门口说。
“等等——”
眼看对方要走,俞锐摘下房卡,反手关上门:“我去送吧,正好我找顾教授有点事要聊。”
“成,”诺布应声回道,“那我就先回院里,俞哥你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俞锐点头又问:“顾教授住哪间房?”
诺布伸手往上指:“就俞哥你楼上,506号房。”
于是半分钟后,电梯拐出来,俞锐穿着劣质的酒店拖鞋,手上拎着两盒饭,顺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很快便停在506的房门口。
太久没见了。
尤其这段时间顾翌安始终不怎么理他,导致俞锐此时既忐忑又期待,胳膊微顿两秒,曲起的指节才轻叩下去。
“谁?”里面的人嗓音依旧清哑低沉。
悬起的心倏然落地,俞锐沉肩回道:“是我,翌哥。”
木门隔音并不好,屋里的脚步声渐渐靠近。
紧接着,门把转动,缓缓拉开,俞锐抬头看向眼前朝思暮想的人,嘴唇翕张,再度叫了声‘翌哥’。
“嗯。”顾翌安擦着头发,语气平静如常。
他站在门缝间没动,就这么看着俞锐,像是一点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就等着俞锐说下一句。
俞锐抿了抿唇,说:“诺布给你带了午饭。”
视线下移,顾翌安看眼他手里的盒饭,再看眼俞锐脚上的拖鞋,随后侧身将门拉开了些:“进来吧。”
俞锐迈步进去。
刚洗完澡,卫生间门开着,屋里弥漫着一股湿热的水汽,换下的衬衣西裤散放在床上,顾翌安身上是家里常穿的棉质白T和灰色休闲裤。
外面下雨,热汽散尽后,室内温度最高也只有几度。
俞锐起床就过来,穿的也是短袖。
顾翌安看他一眼,手里的毛巾挂到椅背上,随后走到床头拿起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
房间格局都是一样的,俞锐将饭菜放在小圆桌上,站在旁边没动。
直到空调‘嗡嗡’开始运转,俞锐抬眸看向显示屏上亮起的制热模式,心里霎时一酸。
他缓了缓,问顾翌安从哪里过来的。
顾翌安放下遥控器,说江北。
江北到这边并不近,也得动车转火车,路上少说也得十几个小时,只要稍稍算下时间,俞锐就知道顾翌安昨晚肯定在火车上。
转头看向床边的顾翌安,俞锐问:“还没吃饭吧翌哥?你要不先将就着吃一点。”
“先放那儿吧。”顾翌安没看他,沉默着将床上的衬衣西裤收起来,放进行李箱另一侧。
收完衣服,他转进卫生间洗漱,期间除了‘哗哗’的水声,以及窗外淅沥的雨声,屋里屋外再无其他动静。
像是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顾翌安没怎么说话,态度平淡而冷漠,俞锐站在圆桌旁边,想来想去想开口,但始终也没找到切入口。
最后还是顾翌安从卫生间出来,擦着手问:“想好了?”
房间狭小,顾翌安立在床头,俞锐站在床尾,俩人分隔在床的斜对角,俞锐抬眼望向他,沉吟一声说:“想好了。”
顾翌安点头,将擦过的纸巾丢进垃圾桶:“行,想好了,就说吧。”
他没看俞锐,依旧站在那里。
俞锐垂下眼,沉沉呼吸好几次,而后道:“翌哥,十年前我让你走是因为我走不了,我能看到的世界只有那么一小块——”
稍许停顿。
拇指用力按着指关节,俞锐缓慢又道:“你那么好的人,我不能把你也一起困住,我去不了的地方你得去,我看不了的世界你可以...”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顾翌安所求为何。
但那可是顾翌安,是他的信仰,也是他毕生仰望的挚爱,一辈子那么久,一生那么长,他怎敢真的拿顾翌安的未来做赌注。
赌他们一生相爱。
赌上顾翌安原本璀璨明亮的一生。
科里聚餐那晚,顾翌安问他,后悔过吗?
他当时说没有,是真的没有,他不后悔推开顾翌安,就算是回到当年,重新二选一,他依旧会做那样的选择。
他不是不懂顾翌安内心的痛楚...
只是他不敢想,不敢后退,只能固执地坚持,自以为是地幻想顾翌安可以重回他的人生。
甚至哪怕顾翌安身边出现别的什么人。
哪怕他们就此走散。
直到当他看到顾翌安右手腕骨处狰狞的旧疤,顷刻间,他所有的固执和坚持,轰然倒塌…
情绪堆积在胸口,俞锐转头,视线正对窗外,喉咙哽咽道:“可我没想过你会受伤,没想过会伤你一只手,让你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放哥问我,他说如果那天你的航班真要是出事了,我有没有想过后果——”
“老实说,我不是没想过,我是不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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