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亮被他从容不迫地指挥着帮忙,好几次都快忘了眼前躺着的人是他偶像。
晚上八点,夜色漆黑。
省道303有一段路迂回曲折,没有路灯,货车体型大不好走,地面全是碎石,左右还被大车小车塞得水泄不通。
电台广播的听众有限,交警得到消息,火速骑着摩托过来,沿途一路带着扩音器在前方发出呼喊——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请所有车辆避让冷柜车,让出生命通道!”
夜幕沉沉,警车霓虹闪动,呼喊声响彻山谷,沿途司机纷纷闪避至路边,并点亮车灯,为冷柜车开道。
行至半途,救护车急急赶到。
苏晏从车上下来,火速完成交接,并让急救人员将俞锐快速转移至救护车。
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俞锐手指,凉得一阵冰心刺骨,又见侯亮亮抱着俞锐的衣服裤子,于是问顾翌安:“这是?”
“路上简单进行了亚低温处理。”顾翌安跟在俞锐身后,紧跟着钻进救护车。
后半程的路是通的。
以防万一,交警依旧护送在侧。
车顶霓虹闪动,沿途警笛长鸣,司机狠踩油门,一路以最高限速直奔藏区医院。
急诊医护早早守在大门口,车到以后,急救人员火速下担架,所有人都跟着往里冲。
医院灯光亮如白昼。
苏晏边跟着急救床狂奔,边扫眼看向躺在床上此时毫无所觉,头上纱布已经被血完全渗透的俞锐,眼眶霎时一红。
滚轮疾驰碾过地面,顾翌安快速交待:“心电常规,头部CT,MRI,全脑血管造影,再拍个胸片确认有无气胸。”
脚步一顿,感应门随之滑开,苏晏点头应下,按着担架床,径直奔往CT室。
顾翌安没去,他得抓紧时间赶到手术室做准备。
藏区医院设备有限,俞锐要做的是开颅手术,需要主刀医生在显微镜下进行精细操作。
院里上下就一台手术显微镜,还不是省市三甲那种高端设备,精细度和数字化处理都不行,势必会影响手术效果。
好在上次达勒姥爷手术,顾翌安临行前将医大基金会秘书长名片交给诺布,那边年前正好送来一台高精度蔡司显微镜。
因而,救护车到的时候,诺布下车直奔医技科,紧急协调参与手术的人员,并请求启用新设备所在的手术室。
侯亮亮跟着顾翌安拐进更衣间。
路上光线昏暗,顾翌安穿的又是黑色西裤,所以谁都不知道他被俞锐推开时,左小腿被石块棱角划破一道口子。
直到此时,侯亮亮在试衣间眼看顾翌安将裤腿撩起来,头皮当即一阵发麻。
这道口子目测长度几近20cm。
都过去三个多小时了,西裤布料被血浸染,早就干涸一大片,血却丝毫没止住,还在一点点地往外流,两边甚至连皮肉都是翻开的。
“大神,你的腿——”侯亮亮张口就哑了,眼睛也通红。
顾翌安沉着脸毫不在意,连看都没看一眼,快速解着衬衣扣子跟他说:“去找护士把封闭针和双氧水拿过来。”
侯亮亮怔愣一秒,立刻应下。
顾翌安没时间处理伤口,但必须要消毒,否则根本就没办法进入手术室。
侯亮亮来去很快,顾翌安坐到椅子上,拿过金属盘里的双氧水,打开盖子,径直就往伤口上倒。
霎时间,白色泡沫沿着伤口,混着血,一路烧灼着往下滚,空旷的更衣室里,尽是刺耳的‘嘶嘶’声。
消毒液淋进肉里,哪怕只是在旁边看着,侯亮亮都感觉痛到不行,顾翌安却连眼都没眨一下,快速打上封闭针,立刻就去换洗手服。
桑吉院长亲自发话,俞锐的检查手术一切都赶着时间,以最快的速度进行。
报告出来得很快,顾翌安换好衣服进入手术室,苏晏已经拿着站在门口等了。
“没有气胸,伤势都在头上,头皮有裂伤,前颅底颅骨骨折,急性硬膜下血肿,多发性脑挫裂,创伤性蛛网膜下腔出血,中线结构外偏0.5,脑内还有血肿。”
苏晏将报告结果悉数告诉顾翌安,顾翌安将片子对光,只看了两眼,不发一语,立刻就去刷手消毒。
苏晏也打算跟进去帮忙。
俩人都在快速洗手,唯独侯亮亮站在原地,彻底傻眼。
苏晏说话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侯亮亮感觉苏晏像是在背诵他们科的专业名词。
他自认还是个半吊子,连他俞哥一成功力都没学到,可哪怕他只是个门外汉,光听那一句话,他也能想象俞锐伤得到底有多严重。
他背靠墙,站在边上,视线透过洗手池前的玻璃,看着俞锐躺在手术床上,器械护士在整理器械,巡回护士在消毒铺单,还有诺布在给俞锐剃头。
这一刻,侯亮亮完全是懵的。
顾翌安和苏晏相继进入手术室,侯亮亮却动都没动,只要一想到里面躺的人是俞锐,是他最崇拜的偶像。
别说参与手术,他连看一眼双腿都会发软,根本就没办法帮忙,只会进去给人添乱,添堵。
走廊空无一人,手机震动猝然响起。
侯亮亮恍惚两秒,红着眼睛接起来,那头陈放立马问道:“你俞哥呢?顾教授呢?怎么他俩电话全都打不通?”
藏区省道303连环车祸的新闻一直在循环播放。
女记者还在现场报道了二次塌方,并提到参与救援的医生因此受了重伤。不过不知道名字,也就没提伤者是谁。
陈放在八院食堂看到新闻,顿感有些不妙,于是立刻打给俞锐和顾翌安,却怎么也打不通,只能找到侯亮亮。
许是陈放的声音过于熟悉,让侯亮亮找到一丝亲切感,亦或许是绷了太久,实在没忍住,小猴子当即哭出来。
“大神在、在、”侯亮亮边哭边吸气,“在准备开颅...”
“开颅?开谁的颅?”陈放‘蹭’地从食堂椅子上站起来。
侯亮亮泪眼朦胧地看向手术室,耸肩抽泣道:“开、开俞哥的颅!”
眼前一黑,手机也摔到地上,陈放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别说侯亮亮,就连陈放都震惊到失语,脑子嗡然一片,什么都没有,只剩下空白。
开颅手术对他们神外人而言,丝毫不陌生。
可开颅对象是俞锐,是向来只拿手术刀,只会给别人开颅的俞锐。
不仅如此,还是由顾翌安亲自动手——
陈放一口气没提上来,高血压都犯了,双手握紧抵在桌面上,牙关咬得死死的,眼眶一阵阵地发红。
能医不自医。
德高望重如钟老,医生就算再超然,再理性,就算干一辈子,见惯了生死。
可谁能强大到面对至亲至爱躺在手术床上,自己还能无动于衷地,像是面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一样,冷静地拿起手术刀?
如果真就那么容易,当初钟鸿川为何宁愿找上俞锐主刀,也不肯去找他的老伙计?
同门师兄弟间,尚有不忍…
尚有亲亲相护的私心...
顾翌安和俞锐什么关系?
那是爱了半辈子,纠缠半辈子,为了对方连命都可以不要的人。
让顾翌安在俞锐头上钻孔开颅——
哪怕不在现场,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画面,陈放就窒息到不行,连气都喘不过来,胸腔到喉咙口全是堵的。
可除了顾翌安,谁又能做到?
他陈放能吗?
现场其他人能吗?
且不论是不是神外大夫,技术行不行,就说藏区医院也好,八院同事也好,谁和俞锐不认识,谁跟俞锐没点交情。
他们能吗?
没人可以!
顾翌安本是最不应该站上手术台的人,可强大如他,顾翌安同时也是最可能做到的人。
因为那是俞锐,是他全部的软肋。
也是他此时站上手术台,唯一的盔甲。
——
手术室里,各种监测仪循环运转,不停地发出清亮的‘嘀嘀’声,麻醉师,器械护士,巡护护士,全都一脸凝重地站列在侧。
苏晏做副刀,诺布在旁边配合,顾翌安换上无菌服,移步到手术台前,迅速调整手术显微镜,坐到椅子上。
麻醉早就用过了,俞锐此时侧躺在床上,头部被固定,头发也被全部剃掉,绿色消毒单盖住他全部身体,脸也看不见,只暴露出头部伤口。
头皮有裂开,颅骨还有骨折。
出血位置,骨折位置,都不在同一处。
顾翌安提笔画线,沿着他头皮撕裂的地方一路往前,几乎画了头部三分之一的面积出来。
看到这里,苏晏猛地侧头,咬了咬牙关。
诺布也没忍住,眼睛都红了。
连护士和麻醉师都心有不忍,唯独只有顾翌安,低着头,画完线,迅速对入路口进行消毒,而后冲诺布摊开手,接过诺布递来的手术刀。
依旧是切皮止血,上夹翻瓣,紧接着钻孔开颅——
电动铣刀靠近俞锐的那一刻,顾翌安忽然一顿,好半天动也没动。
一秒两秒,时间缓慢地向前走着。
护士麻醉师,手术室里所有人,甚至是控制间里的桑吉院长,侯亮亮,还有许多提前回来的八院同事,全都眼也不眨地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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