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毫无形象地杵着洗手台两边的瓷砖,身体压得很低,脸几乎埋进池子,伴随着水流和换气扇的声音干呕不停。
"Fey,你真的确定自己没事?"Tim小心地倚在门框边,略显尴尬地捏着一只棕色玻璃药瓶,有些被这个阵仗吓到,"你脸色太差了,只是晕机?"
"我——"
一张口,又是一阵强过一阵的恶心,聂斐然口中发苦,吐得胆汁都要出来。
"我的天,不行不行,你这样不行,我们得去医院。"Tim念叨着,弯下腰去三两下把猫薅起来夹着,伸手扶住聂斐然肩膀,把他想要推辞的话堵在喉咙里:"你病成这样明天怎么飞?"
聂斐然漱着口,想想,也是,休息了一会儿缓过来一些后,拗不过,只好拿了手机和护照跟Tim下楼。
Tim找了一家就近的教会医院,开车前往时,他偏头看了看聂斐然,脑子一热,没忍住说出了刚才进门就想说的疑问。
"Fey,恕我直言,你看上去很不好……"
聂斐然没有说话。
"你知道你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
"……什么?"
"一张被揉皱后又打湿了的旧报纸。"
聂斐然挤出一个不能再惨淡的笑。
明眼人都看得出眼前人大概率刚刚经历完一场不愉快,所以Tim犹豫了半天,终于轻声开口:"可以问吗,发生了什么?"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要藏着掖着的。聂斐然缓缓掀开眼皮,几不可察地深深吸了口气,言简意赅地回答:"我离婚了。"
"啊……抱歉……我——"
"没关系Tim,"聂斐然低头摸了摸怀里温顺的猫,"已经过去了。"
-
半小时后,车子停在医院门前。
那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医院,挂靠在这一区教会下,一路进去,连走廊上的壁画都带几分宗教色彩,聂斐然第一次见。
就诊人不多,Tim给他挂了急诊,也不需要排队,即到即看,医生面诊后问询了一些常规问题,之后开了几张单子让去抽血做个化验。
聂斐然感到身体比刚才恢复一些,上楼时忍不住自责害Tim大老远开车过来陪他折腾,从抽血室出来后两人还在互相客气。
而检查结果已经先他一步通过医院内部的诊疗系统传递回了医生办公室,当他拿着一串单据回到诊室的时候,奇怪地发现医生的表情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不是那种让病人感到大祸临头的凝重,而是开心,非常开心。
聂斐然有些不明所以,人还没坐稳,手中被塞进一个棉花填充的小天使玩具,医生表情慈祥地看着他,笑了笑,开口道:"Congratulations!"
心脏从来没像那一刻跳得那么快过,聂斐然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得令他脊背发凉的糟糕预感。
他愣愣怔怔地低头,看见小天使的衣服上缝着一颗很大的星星,星星上面写着:
「Welcome to the brave new world of parenthood!」
第85章 85
流血加失温,在被救援队从一处雪坑中找到的时候,陆郡已经处于中度昏迷状态。
两个小时前把他送上山顶的直升机复飞回来,在天空盘旋着等待指示,不过这次他没能像两小时之前那样行动自如地走到指定登机点,而是被放上固定担架后直接送往了当地医院抢救。
检查结果和X光显示,这趟由各国小众滑雪路线爱好者组成的"探险之旅"带给他的不仅是短时的心肺功能耗损,还有严重的右肱骨骨折和双膝韧带撕裂。
除此以外,他的背上多了一条很长的伤口,是从陡坡滚落时被雪下隐藏的暗石所划伤,伤口由后腰一直延伸至心脏附近,不深,但差点致命。
在他昏迷的两天里,陆毓和莜蓁接连抵达这片荒芜的雪原。
而他失踪与受伤的消息一直封锁得很好,安陆对外依旧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合作商只当他出国度了个长假。
至于离婚,在他放走聂斐然后的一周,陆毓终于出海回来,在他消沉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启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将所有有关他感情经历的消息清理得一干二净。
粗暴而高效,不留一丝痕迹,仿佛这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根本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
-
医生给他动了一场小手术,麻醉过后醒来的那个午夜,偌大的病房里只有他自己,还有几缕走廊上应急灯投映进来的微弱的光。
伤口牵动神经,而手臂和腿上的厚重石膏限制着他的身体无法活动,他张了张口,发现咽喉深处痛得有如砂纸在打磨,只有仪器机械运行的声音提醒着,他还活着。
对,活着。
差点死了,却又没死成。
他看着天花板上报警器,一点红色的灯斑忽明忽灭,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点回忆涌现,他忍不住在心中揣测,想着聂斐然握住刀片的那夜,是不是也像他在荒野之中把自己摔打得皮开肉绽时那样感到解脱。
护士从监控处察觉他的异样,通知医生和家属的同时很快赶来,不久后,病房亮起了灯,医生陌生的面孔围着他不时询问,他喉咙冻伤讲不出话,就只能以点头或摇头作答。
半小时后,陆毓到达,除了方式和地点过于特别,是这场风波以来他第一次和孙子见面。
他退休后买几艘船,修生养息,四处玩耍,出海一次几个月不止。船上信号不好,除非他主动,否则很难联系上,几乎是失联状态,最近一次正正卡在陆郡闹离婚的节点。
所以陆郡和聂斐然离婚他并没有机会直接插手,不是不想,而是时机不凑巧,
直到上岸那天,委托的那位律师直接等在港口汇报,几十天间事情的发展如过山车一般,令他听完捏了一把冷汗。
但归根到底,过程虽然曲折,好在结果与他最开始的预言差不离。
-
陆毓一踏进病房,陆郡就阖上了眼皮,他杵着一支手杖,没有坐在沙发凳上,而是靠近一些,坐在了病床床沿,开口,语气似怨似怕,有些严厉,却又像是真心实意地心疼着躺在病床上的人。
"嘟嘟,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陆毓说。
埋着留置针的那只手下意识抽动了一下,陆郡有些恍惚,因为很多年没有人这么叫过自己了。
他很小就习惯了,不管是亲属还是被雇佣来照顾他的保姆,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一直用对待成年人的方式与态度同他相处,而这个小名,也好像时间长河中的一块回忆碎片,被随意放置,但一直存在,导致他有些被触动,却又做不出情感上该有的回应。
毕竟生疏的时间还是多于亲密,不止他,陆毓也是。
"你故意的是不是?
陆毓心潮涌动,沉吟片刻,想起早晨收到的事故调查报告,多少有些克制不住脾气地开口,直接问他:"三十岁的人了,离了个聂斐然你就活不下去了?"
在这件事上,他对孙子是恨铁不成钢,收到消息赶来的路上差点急疯,不仅因为陆郡刻意来尝试这种送命的极限项目,也因为救援时的细节非常凶险——
工作人员的原话是,再晚半小时,只要天完全暗下来,在大自然面前,给多高的赏金都无力回天。
陆毓承认自己有些急迫,本意只是想把陆郡拉回现实,让他清醒振作,但没想到脱口而出的话起了反作用。
听到那三个字,陆郡喉头滚动,胸口剧烈起伏,呼吸突然急促起来,情绪上有明显的失控倾向,连带着血压和心率发生了不小的波动。
一旁的医生和护士手忙脚乱地调整氧气管,语气不太好地冲着陆毓喊了几句话,翻译躬腰提醒他陆郡才刚刚脱离生命危险。
陆毓老泪纵横,痛心疾首地看着孙子那个窝囊样,眼中早是浑浊一片,半天才虚虚叹了口气,饱含无奈和悲凉地对陆郡说:"……爷爷是为你好,你不能这么对爷爷和陆家,太残忍了。"
那时陆郡已经扔下安陆不管不问整整一个月。
-
而他在异国的病床上一直躺到冬天结束。
窗外景色变换,树枝萌出新芽,积雪逐渐融化。圣诞,跨年,新年,曾经意义非凡的节点只让他心神俱疲。
陆毓国内国外两头飞,难得来探望很多次。
高海拔地区,对他的年纪来说其实很吃力,陆郡看在眼里,但心中一点接下去的想法和力气都没有,所以话总是很少,加上心中还介意着从前那份瞒着他运作的放弃财产分割协议,即使话已说开,在对待陆毓要求他康复后重新回到集团里的提议时,也根本未放在心上。
最后一次,陆毓对他这么一蹶不振的样子难以理解,站在长辈的角度,有些失望:"你原来那公司拱手送给阳家就算了,家里的生意也是说丢就丢,该说的话爷爷都说了,陆郡,胡闹也要有个度。"
"没有胡闹,反正都在爷爷预料中,"陆郡看着窗外,无所谓地说:"我不会回去了。"
陆毓被他噎得一口气没上来,瞪圆了眼:"不回去?准备在医院住一辈子?一点不为以后打算?"
"我不知道,活到哪儿算哪儿吧。"
陆毓气极反笑,"我算知道你妈之前是怎么被你气得哭着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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