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去拧毛巾给聂斐然擦脸,然后按照出门前医生教的,拿出包里准备的酒精棉片给他擦前额和手心降温。
其间聂斐然迷迷糊糊醒过来,眼神朦胧地瞥他一眼,好像以为自己在做梦,低声嘟囔着:“怎么又是你。”
说完头一歪又睡着了,任他怎么摆弄都没再睁眼。
陆郡无声地品味起这句话,托起聂斐然的身子,把他半抱在怀里,哄着又喂了两勺自己带的退烧糖浆。
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温度降了许多,聂斐然总算睡安稳了。陆郡压下一直抱着他的冲动,怕他夜里醒来要饿,把保温包放在手边,自己却爬出帐篷,围着四边检查后重新固定了帐篷支撑,之后坐在草地上,脱了外套,吹着夜风不知道在想什么。
抱一次少一次,但缘分止步于此,大概怎么挣扎也只能是这样了。
-
山里的夜静得很,除了零星几处帐篷透出灯光,唯一亮的只有篝火和天上的星星月亮。
陆郡半躺在草地上,不介意泥土沾上衣物,听着帐篷里聂斐然均匀的呼吸,心总算比刚才定了一些,而眼底依旧看不出情绪。
不知几点,篝火渐渐暗了,身边的帐篷里传来布料悉索摩擦的细声。陆郡本来也没睡,盘腿坐起来,迟疑地掀开帘子,正好对上聂斐然往外看的一双眼。
"……”
聂斐然吓了一跳,感觉自己还在做梦,但常常梦到的人这一次是真的在眼前,不是模糊抓不住的一道影,反而纤毫毕现的清晰。
而陆郡平静地看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两人一时无话。
聂斐然开口才发觉舌下清苦,清了清干哑的喉咙:“你怎么……”
“你怎么不告诉我?”陆郡打断。
聂斐然莫名有点心虚,回避着陆郡的目光,外套胡乱一披,很怕像上次一样吵架,所以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自言自语般小声示弱:“我有点饿了。”
陆郡没理他,伸手把帐篷顶的夜灯打开,然后从放着的外套里剥出包好的便当袋,拿出保温饭盒在聂斐然面前打开盖子。
又抽出隔袋里的勺子递过去:“级长单独给你留了饭,我去看了,肉和米饭已经凉了,你不够吃我再去热。”
聂斐然盘腿坐好,消化完他的话,不难猜到他出现的缘由,继而神思恍惚地捧起沉甸甸的饭盒。
饭盒里是陆郡带来的,标准的病号饭:花生鱼片粥和几筷不见辣椒的什锦泡菜。还有一些黄糖酥饼和败火的甜柚,单独分装在保鲜隔层。
结合时间地点,这样一餐可谓精致丰盛。
“吃吧。”男人注视着他烧红的嘴唇,语气不自觉软下几分。
两个人完全是习惯性地互相观察。聂斐然拿起勺子,看见对面人一身狼狈的西装,进一步联想到这么晚他是怎么带着汤汤水水从山脚赶到这里的,感到喉头一阵赛一阵发紧。
“我不是不告诉你。”想了想,他鼓起勇气似的,没头没脑地抛出这么一句,眼眶却热热胀胀地涌起什么。
他急忙吞了一口粥,好把心里那阵凶猛急促的酸涩压下。
很奇怪,粥是过去的滋味,吃一口就知道。
花生鱼片煮得软烂,和米融在一起,而煲粥的人似乎知道他发烧,特意按他口味多加了胡椒。
就是这么一罐汤水,被携带的人小心保护着,不知过了多久,入口还是烫的。
出走半天的食欲被这口粥全部带了回来,他沉默地吞咽,陆郡就静静陪着他。
当然,话题也没能继续下去——
一个没再问,一个不想说。
-
等吃完,陆郡又给他量了一次体温,接着用口缸盛水来给他漱口,仿佛这些事理所应当由他来做。
生病的人总是要脆弱些,说千道万,任两人心里怎么矛盾别扭,聂斐然自觉当下不是矫情的时候,所以听话的配合,不想拂了陆郡一片好意。
大概这种默而不语的默契实在太具迷惑性,最后,他从包里翻出一件自己的长袖T恤问陆郡:“你换件衣服吧,衬衣是不是不舒服?”
陆郡还是没答话,也不接那件衣服,于是好不容易缓和一点的气氛又冷了下来,带了几分温情的问话也好像自作多情地被抛在空气里。
聂斐然讪讪收回手,突然反应过来,从问为什么不告诉他开始,陆郡就在生气。
“你在生气?”他问。
“没有。”
陆郡背对他,替他重新整理帐篷的气垫,然后弓着腰往外退,直起身后顶天立地的高,聂斐然坐在草地上得仰视他,觉得陌生又熟悉。
“你睡吧。”陆郡欠身,示意聂斐然进去。
“那你呢?”
“我就在外面。”
每次他生气,聂斐然都感到无措,但长久积累的经验告诉他不去吹那根引火线最好。
所以他张了张口,知道这头犟驴吃软不吃硬,只得躺到帐篷里,闭上眼假寐。
可下午睡了太多,此时烧也退了大半,聂斐然毫无睡意。帐篷外面静悄悄的,只有风刮过草地的沙沙声。
犟不犟的,已经不是他的人了,何必每次都这么莫名其妙地收尾。
聂斐然良心难安地受了他一番贴心照顾,越想也越气闷,感觉他们又陷入了过去那个怪圈,不过同从前不一样的是,他不再有诸多顾虑,于是不管不顾地又坐起身,拉开帐篷——
“陆郡。”
他笃定男人没睡,果然陆郡正靠坐在一块石头上,被夜色一衬,很孤独的样子。
“别生闷气了,可以吗?”
陆郡才起身过去,假装没听见后半句,问他,“你要什么?”
聂斐然一把将他抓进帐篷:“一起睡。”
然而说完又感到自己冒失,觉得这句话好像意有所指,脸热了一瞬,解释道:“我是说,你也需要休息。”
陆郡没接话,他想自己当然是有自知之明的。
然后聂斐然往旁边挪了挪,让开垫子一部分,示意他一起躺下去。
第4章 04
帐篷不大,尤其对两个大男人来说,甚至有点挤。但无论如何,当下睡在一个被窝里都是不合适的。所以陆郡把被子全盖在聂斐然身上,压着被边,隔了一拳距离躺下。
其实两个人都没有睡意,黑暗里盯着帐篷顶,谁也没开口。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但对彼此的味道还是很熟悉。聂斐然被捂得严严实实,很快起了一身毛毛汗,试图悄悄把脚伸出被窝,然而不小心蹭到陆郡小腿,又急忙缩回来。
“睡不着?”过了半晌身边人张口道。
“嗯。”聂斐然老实答。
“睡不着也睡一会儿,没几个小时天就亮了。”
于是安静了一阵,陆郡渐渐有了一点睡意。
“陆郡,”聂斐然突然轻声问:“你睡了吗?”
“没有。”陆郡平声答。
然后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下文,以为聂斐然睡了,于是侧头看,问:
“怎么不说了?”
“我想说的。”聂斐然忙道,然后又停顿了一会儿,轻声说: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麻烦你,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陆郡的睡意走了大半,换了个姿势,把胳膊垫在脖子下面,继续道:“我只是觉得自己很失败。作为你曾经的爱人,聂筠的父亲,员工的老板,父母的儿子。好像每一个角色都很失败。”
天之骄子一般的人,很少这样自我剖白,聂斐然没有打断他。
“今天来的路上我一直想,第几次了,我到底是什么样一个人,才会让你自己宁愿独自承担生养的痛苦,宁愿自己背着几十斤的东西走这么多路,宁愿在这荒野外病得起不来让陌生人照顾也不愿给我一个电话。”他的声音夹杂着莫名的无力感。
顿了一会儿,他用一种听上去很痛苦的声音说:“你知道,很多次,我大可以起诉你剥夺了我作为父亲陪伴孩子的合法权利,可我不想这样公事公办聂斐然。我希望不是法律或者道德要求你才不得已找我。”他强调,“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找我。”
“可你什么都不跟我说。”他说。
聂斐然听着,翻身背对他,眼泪从右眼流进左眼,最后被枕头吸干——
“我以前说过的,"聂斐然慢慢开口:
"只是后来就不想说了。"
两个相爱过的人,对怎么在一场谈话里精准地戳中对方痛点可谓无师自通。聂斐然是就事论事,也是在翻那些不堪的旧账,不过点到为止。
开始翻旧账的时候,就是结束谈话最好的时候。
他们太清楚,每次一次要试图解决那些横亘于彼此中间的问题,都躲不过翻旧账,可每一次翻旧账,最后留下与累加的,又只有疲惫和失望。
所以谁都没有勇气再触碰那些伤心往事,因为从前积攒的疲惫和失望,已经足够他们消化很久很久。
最后,聂斐然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难过,他说:“无论如何,回不去了,我也不想回去。我只能说谢谢你,所有的事。”
就这么简单一句话,盖棺定论般把所有的侥幸、期待、不甘还有患得患失通通钉死在这个夜晚。但陆郡明白,一切都是作茧自缚,一切都有迹可循,聂斐然手中的,是他亲自奉上的一柄玻璃剑,或者说聂斐然就是那柄玻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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