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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螳螂 (MyJinji)


  血晕在水里。
  疼痛凝固成不规则的固体,从骨骼皮肤和器官里一路颠簸。军靴踏在铁皮地面,暗色的水池浓绿带有锈气。艳红鲜血顺铁皮的缝隙流开,被铰链吱呀声掩盖,交谈从嘴里飘出来,听不真切,像被巨大泡沫包裹,他坠进去,在做个好梦之前,又被绞吊起来,摔在地上。
  这不算拷问。因为薛涵敬说什么都不重要,材料里已经把他的叛国描述得足够丰满。
  马维踢了踢薛涵敬湿透的身体,他在严刑拷打这方面欠缺点想象力,视听局那些用烂了的法子在薛涵敬身上毫无效果,尽管认罪书每天都在写,但他总觉得那双眼睛看得他瘆得慌,就好像他还藏着什么,一个秘密,一个足够让疼痛和残疾变得无比渺小的秘密。马维在未知里变得焦虑和恼火,打断手和腿,有什么用。死掉——倒是一了百了的好方法,但他还不想这么快,起码在薛涵敬还被捏在他手里的时候。
  “请薛将军坐下吧。”
  锁扣从脚踝间接触,薛涵敬仍觉得被东西束缚着,格外沉重。发梢落下来的水和额头滴下去的血盖着他的眼,看不清,只能用胀破的耳朵听。纸张,沙沙响,旋转钢笔帽,他被两名警察提着手臂拖拽到桌后,强行塞按下去,双手被铐起来,有人抓住他的头发,还未拉扯,他自己就抬起头,睁眼看向马维。
  马维莫名脊背发冷,他点了支烟暖身,从烟盒里多磕出支,示意身边的警察给薛涵敬递过去。薛涵敬肺里都是水,吸是吸不动的,呼吸都在痛,给他放在唇边,他也不接。
  “我本来是有和将军和平共处的诚意的,可惜将军看不上我啊,做好兄弟多好,不用像现在这样,打得头破血流,肠子肚子翻一地,”马维话锋一转,“哦,说得难听了……将军福大命大,搞这么惨的,也就只能是手底下的,将军府出了这样不干不净的人,我们视听局替将军分忧清理。”
  “当年我有幸见过老将军一面,那气势,走到面前来,就让人觉得天生比别人高出两节,哪怕他坐在面前,你也有种被俯瞰的感觉,就好像在他眼前,你永远都是跪着的。人说,事不过三,这家业,也坐不过三年。薛将军也没留个孩子,老将军要是知道,恐怕要迁怒兄弟们啊?”
  “你下去见了他,可要帮我们美言两句,啊。”
  周边的警察在这里守了这么多天,平心而论,虽然他们在视听局浸过多年早就知道此地万分凶险,但对薛涵敬,鉴于他们的军队服役背景和所见所闻,印象还是不错的,看他日复一日的受刑,精神上难免有些动摇。他们有时候也趁马维不注意劝薛涵敬认了,起码少受点折磨,但薛涵敬不说话也不看他们,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标语。
  守正肃国。
  审讯室里静到听得到水滴落在铁皮地面的声音。
  马维或许能够理解,为什么他看着程析芜审讯时,对方对窒息抱有最强烈的迷恋和狂热。那时他觉得吊起来殴打才是最有效率的,他审李崧的时候就用这种方法,因为那小子的嘴太严实了,他只好用手铐把他吊起来,久而久之手腕的皮肉就会像炖烂的鸡脚被扯得脱骨。有人觉得疲劳审讯最好用,有人觉得威胁诱供最好用,但对于薛涵敬,这些都没什么效果。马维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承认,在折磨人这方面,一旦沾上了程析芜,精神都会被玷污。
  他看不到薛涵敬那双眼,居然有种暗处有洞枪口消失了的大汗淋漓的轻松感。毛巾浸透冷水变得沉重,勾勒出对方高挺的鼻梁和艰难的呼吸,双脚不停踢在椅子腿和地板上,咚咚咚,但叫不出声的,哪怕薛涵敬现在后悔了想要求饶,兜头浇下来的水都会让他在濒死边缘的折磨里无法发出一点清晰的哀鸣。
  薛涵敬因本能而挣扎,手铐勒进反复加深的伤口里,发出一阵阵闷哼。相比之下,被浸在水池里似乎斯文温和得多。他越是挣扎,窒息感就越强烈,但又没有那种能够大口吞咽一死了之的畅快——畅快,酷刑之下唯一的渴求,哪怕是畅快地死。马维的水倒得很急,这多少让他稍微能快点在他倒完的空隙之间获得一点缓和,可实在太短暂了。
  肺破裂的痛楚极为强烈,薛涵敬发出的困兽般的喘息和碰撞声让警察们忍不住别开脸,却又忍不住去看那双抠在椅子上的手,折断的指尖已经破烂不堪,能看到关节支出来森森的骨骼,再久一点两只手就会完全废掉,现在它们仍能被折磨突破伤痛,扭曲地抓握、蜷缩、抠挠。薛涵敬力气之大,以至于那铁把手居然被他拉扯的松动了,焊接处脱落一半,马维喝人来按住他,伸手揭下那张吸饱水的毛巾。
  他们看不到薛涵敬受刑的表情,或许会很扭曲,或许,马维想这是唯一的可惜,因为他清楚薛涵敬是不能久留的,他必须在程析芜回来前做到人死不能复生的绝对。他有时候又不清楚他在怕什么,凭他们也能颠覆现在的定局吗,就算薛涵敬从视听局爬出去了,无非也就是灰溜溜地逃亡,而程析芜更是不成气候,到时尘埃落定,一顶大帽子扣上,还怕他能翻出花吗。
  当他对上那双满是血丝的铁灰的眼时,这自大的狂妄的问题,终于填上了答案。
  恐惧。
  薛涵敬喘息着,就像个普通人那样,因为疼痛五官扭曲,满脸都是水,瘫软无力,头发也被压得趴下去,滴答滴答地淌着水。但他的眼睛,就那样灰的硬沉沉,看向怔愣的马维时,丝毫没有畏缩和动摇。肉身、血液,会因为刺激而蜷缩颤抖,但金属不会,但枪口不会。
  只要他马维还活着,薛涵敬的枪口就会永远像这样,盯着他。
  “薛将军,”马维丢下空桶,金属碰撞,响得震耳欲聋,让他的恐惧忽闪了一下,隐在其他人的一阵颤悚里,“我们星期六,靶场见。”


第54章 五十(2)
  狄明靠在薛涵敬怀里,车子开出靶场时,与一排墨黑色军用卡车擦肩而过。他想坐正身体,薛涵敬却伸手把他搂在怀里,低声道:“别看。”
  狄明又不是孩子了,他小时候就知道,从电视剧里从他其他同学的描述里从他春游时无意中在队伍中间远远看见卡车开过来,老师叫他们立正,转过身去看看花草,让车子先开走,但不解答。其中有知道的,就说是押送死刑犯的车,去靶场枪毙。那个年纪的孩子们还都相信吃枪子的都是坏人,都是活该,听见了也不害怕,还朝远去的车丢石头,或是彼此追逐,也玩抓捕的游戏。
  “被,”狄明伸手比了个枪,指尖抵在薛涵敬胸口,看他闭目养神时淡淡神情,问出他小时候泛起的疑惑,“这个的,都是坏人吗?”
  “未必。”
  薛涵敬任由狄明戳他胸口,缓缓睁眼。
  “好人为什么会坐在那里面呢?”
  “因为有人想让他坐在那里,”薛涵敬说,“人不只因为好坏而坐在里面,明天再开过来一队车,里面可能是任何一个人。”
  “会是你吗?”狄明勾着他的扣子,似笑非笑。
  “有可能。”
  “那还真是黑白不分,”狄明抿抿嘴,又问,“但如果有那一天,你有什么要提前嘱咐我的吗?”
  薛涵敬的手和眉头只能有一个是紧的,使得狄明终于能坐正身体,但他不准备离开薛涵敬怀里,就这么歪歪斜斜地靠着搂着。他没想到薛涵敬真的在认真思考,这让狄明有点后悔提起这个话题,当他绞尽脑汁后来破罐子破摔决定干脆吻上去来一场车内宣淫,薛涵敬才说出他的嘱托。
  “早点去领我的尸体,动作要快,医学院的人就守在靶场边上,如果慢一点,就会被他们马上敛去充公。”
  “啊……”狄明没想到尸体还这么抢手,相比之下,这话从薛涵敬嘴里说出来,让他有种始料未及的慌乱。
  “要是我抢不过,”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荒诞至极,“就死在你旁边,让他们一起拉走算了。”
  狄明在红衬衣和白衬衣之间,还是选择他上次没穿去靶场那件白色的,他很少穿得这么素,因记忆短暂,学生时代的清明端庄模糊混乱,记得自己衣冠齐整的剪影,唯独是陪在薛涵敬身边。他靠在车门上,待九停稳,才从半降的车窗里伸出手,掌心被雨水打得生疼。
  九拿伞给他,他不要,揭开车门踩下去,皮鞋就溅上了泥水,他就弯下腰,用一只手帕细致地擦干净,再踩下去,又脏,再擦。九知道这都是无用功,但他还是沉默着,看狄明一步一步地踩得小心。雨幕里他看不清狄明的背影,想了想,还是拿着伞出去,眼见刑场麻绳外已经聚集了些人,穿得黑压压西装、正服,狄明的白衣服在里面显得单薄,像片夹在之间的刀片,穿插过去。
  “他没有……他没有叛国,他是冤枉的,真的,你相信我——他没有叛国,我、我已经撤销检举了,可他们不相信我,他真的没有……”
  九看到另一抹身影在人群之间冲撞,可所有人都像打躲避球般灵巧地避开他的抓握,这使那道佝偻的身影和散落满地的传单变得荒唐可笑。那是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也没打伞,全身湿透了,嘴里神经兮兮地重复着“他没有”“相信我”。九不觉得薛涵敬是个广结善缘的人,可以说这个岛上只有想让他死或他死了也好这两种态度,故而有人为他的清白奔走,就显得极其虚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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