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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花螳螂 (MyJinji)


  “对不起。”于是他拉起狄明的手,亲了亲,然后珍惜地贴在胸前。
  “他都和你说了。”
  “嗯。”薛涵敬没隐瞒。
  “我那时候只觉得在雪地里骑自行车的人好笑,少爷,傻傻的,腿都陷进去了,还想要往前走,”狄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嘴角却勾起抹笑容,“明明那附近什么都没有,只有雪、白色,什么都被埋起来了,连他也快被埋起来了。他那蜜思的火车也早就开了,她根本没告诉他对的时间,早两个钟车就开走了,他还要去……他还觉得,她爱他,就因为她离开时还愿意在他的呼唤里回头看一眼。”
  狄明是足够坚强的,他自认为没有被什么彻底击垮过,无论是姐姐的死、挂幡卖身、朋友们的死、杨妙知的错误,可能是绝望和打击太多,反而让他赖皮地活到三十几岁。他看到九拿给他的血书时眼前都已经发黑了,但只要想到还有程析芜这一片带血的生机,他哪怕牙都被打碎也要用嘴唇咬住,拯救薛涵敬的决心,盖过庞大深切的绝望。
  “现在想想,真是笑人不如人,”狄明收回手,把掌心贴在鼻梁上,垂睫感慨,“少爷,如果那时候我真的承受不住了,没有去找程析芜求情,你死了,我也跟你去了——你想过这种可能对不对——是不是和现在也没有差别。”
  “无论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和你在一起,”薛涵敬的掌心虚虚握着,很空,让他有种马上就要跌落悬崖的不安,心里忽忽悠悠,落不到实处,“是,没有差别,我们都会在一起。明明,我想你跨过去,只要你想通了那件事,你就会破除掉那些恐惧,束缚着你的,无论谁,无论什么,你都不会再害怕了。”
  “有差别,我和你有差别,”狄明淡声道,“薛涵敬,如果你死了,或者只要想到你死了,我会很伤心。我不只会恐惧,恐惧不足以杀死我,薛涵敬,但是心碎会。”
  “明明……”
  “如果我真的死了,你会这样吗?”
  狄明仰起脸,泪水扑簌簌地往下落。薛涵敬感觉每一滴都像那颗没有打进他脑中的子弹,在那片无名的刑场,审判他的差错。他考虑了所有,如何规避权力的追杀,如何逃离那片政治的混战,唯独没有考虑狄明的感情。他感觉头重脚轻,他本以为最危险的,都没有让他如此混乱无措。他伸手想去给狄明擦眼泪,从擦拭变成抚摸。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不会。他不会这样哭,不会流泪。伤心是因为觉得失去,但是他不觉得死亡会让他失去狄明。狄明一直是爱他的,残忍地说是如果死,也是死在对他的爱里的,而他会用死亡回应这份爱,他们不会失去彼此,永远不会。
  是吧。永远不会吧。应该。
  薛涵敬感觉他的神经开始跳动,他在眼泪里忘记了如何游泳,四肢开始不安地失控。
  “薛涵敬,我还是学不会,如果我爱你,我就永远没法无所畏惧,我会害怕失去你,”狄明别开脸,离开他身边,走到门口,扶着门框站住,没有回头,“如果我无所畏惧,那我就不会再爱你了。”
  “所以你是不是……”
  “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呢?”
  雪地,足迹。
  足迹,山路。
  雪白,雪白的车灯。
  “如果,少爷,如果我说,在我们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只要你爱我,可以吗?”
  狄明踩在院子里的积雪,这一层也足够盖没他的脚踝,他仰起头,记忆都模糊的无章里,犹记他的请求。
  他分明知道薛涵敬不会真的爱他,他最初想求的,哪怕是虚假,也心甘情愿。
  但还是陷进去了。
  这能怪谁呢。
  “狄明!”
  薛涵敬在背后喊他,如果他回过头,跑过去,扑进怀里,他仍可以被这段感情宽宥以待,毕竟他迟早会遗忘这所有不愉快,被爱的柔情蜜意蒙蔽头脑。
  毕竟狄明仍爱薛涵敬,只是不喜欢他了。
  他相信这句话,詹嘉一定传达给了薛涵敬。
  于是他没有回头。他叫停了。
  很多年以后狄明仍然会想起他与薛涵敬最一次见面,似乎是离别让记忆撞到岸,终于漾回湖心,历历在目。他乘船时看到海浪里游曳的月亮,就想起那双冷灰的眼里,拨开云雾般,无可奈何的真情。他伸出手,在甲板上,就像无数次抚摸薛涵敬的脊背、肩膀、腹部或者阴茎那样,带着最饱满和依恋的温存,让夜幕漏入指掌。
  摸到了又抓不住的,在这世间从不是少数。
  爱、吻、欲望、自由、小树、薛涵敬与他同床共枕时,落在肌肤的气息。
  我执为根,生诸烦恼。
  他仍然有看电视的习惯。某年某月某天,狄明如往常在商店值夜班,频道播出新闻,光岛第四届会议长于午夜一点二十五分重伤不治,宣告死亡。据悉,其于今日上午十点半乘车前往檀烌宫,在车中遭遇枪击。
  “真不晓得电视干嘛播这个,”来买啤酒与水果软糖的女生伸手从糖罐里拿了块泡泡糖,嚼软套在舌头上,吹出个西瓜红色的大泡泡,叭,破灭,“妈的,谁认识他,反正我不认识,你认识吗——换台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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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ut I've played this scene too many times to ever feel the part again.


第53章 四十九(2)
  九的话落在耳朵里,像一根针。
  细而尖锐的疼痛传来,是一阵回响。狄明的手指收紧,他还能感觉到记录簿纸芯里的一点濡湿,血还没干透,但总会有那么一天。
  “不了。”
  九在猫咪做了很多年事,已经熟练掌握不向委托人提问的职业规范。狄明的拒绝是意料之中,他也不准备苦口婆心地劝告,毕竟其中利害关系具体,狄明正在经历,他说出口的反而显得隔岸观火,雾里看花。
  “去哪里……才是尽头?自以为走得很高很远……自以为。”
  自以为新的生活就要开始,自以为他已经生出翅膀来,自以为可以相拥取暖。狄明看向院子里,大雨把绣球花打残了大半,枝叶都破碎凋零,精魄泄露,很难说是否能活到下个花季。可花都碎了,花季来不来,还有什么区别呢。
  狄明看着,九的手放在膝头,两个人彼此安静,直到狄明忽然轻轻地吐了口气,仿佛在吸支无形的烟。九看见他的唇角牵了牵,这可不是该笑的时候,九凝视着狄明,一种温温的冷漫上他的瞳孔,让他不由自主地眯眯眼。温温的冷,这熟悉又难以形容的温度,若有似无不真切,狄明把手搭在茶桌上,偏着头,视线却未从眼中投出去。
  “九,死是不是很痛。”
  “是的,”九真诚地回答,“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总是会痛的。”
  “会不会是因为我已经痛得没有知觉了,”狄明的声音很轻,他很想说得更清晰,但是眩晕感让他不得不低下头,在呼吸中夹几句没头没尾的呢喃,“我忽然觉得……是不是在那里和他见面,会有很多时间可以好好说话,好好在一起呢。我不太懂,我……妈,总是在念经,那里面说,受身无间永远不死。我一直觉得很有道理,我总觉得自己早就死了,可还是能活生生地感觉到疼痛。可我想,我爱上他之后,好像能在无间地狱里稍微喘息几下了。我以为自己已经活过来了,照到太阳了。”
  狄明感觉眼睛有点酸,但流不出泪,伸手揉了揉眼皮,九贴心地摸手帕给他,狄明没有伸手去抓,他不想被九看见掌心黏腻又破裂的指甲痕。
  “看来太阳不会照在我们的头上的。”
  九想到薛涵敬在国外留下的那一笔庞大的财产,他见过一些情侣,其中一个人死后他去见未亡人,对方接待他时满面泪痕,见到对方留下的存折笑得嘴唇撕裂的大有人在。自古真情如人死灯灭之烟,一息就再无踪形。
  “他会怪我吗?”狄明说。
  “如果他知道,我忽然在庆幸,我们终于要一起去哪里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会怪我吗?”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死了——如果我们都死了,我终于有种着陆的轻松,他会怪我吗?”
  九的职业道德如下。
  代理人不得干涉委托人的判断。
  代理人不得过问委托人的目的。
  代理人不得违背委托人的委托。
  九每次做决定前,这些金科玉律就在脑海飞快滤过所有冲动的念头,决定他沉默还是——
  他轻摇了两下头。
  “不会,”九的声音礼貌而笃定,视线落在那张沾满血迹的纸上,破天荒地重复了一边自己的主观判断,“我想,薛先生不会的。”
  因为他知道,狄明有不可动摇的答案。
  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但我还是想请您帮我个忙。”
  最后一朵花落在庭院里时,狄明终于开口。
  “分内之事,无所不能。”
  九彬彬有礼,仿佛刚才不曾表态,不曾沉默。
  九离开时给他留下了联系方式,狄明站在门口,双腿因为跪坐有些麻木,要倚靠着门框,苍白的太阳晒得他全身发冷。他在乏力和汗水中晕眩更为强烈,在那身棕色西装装进汽车离开公路后,扶着门框宣泄着颤抖痉挛胃袋压抑已久的干呕,却只能吐出甜味的口水。他蜷缩在照不到光的角落里,没有风的白昼,如同坟墓。他想起黑色塑胶袋套在头上的感觉,指甲陷入掌心,鲜血缓缓聚集,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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