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节,别人家都在开开心心地喜迎新春,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只有他们向家的门楣上挂着代表治丧的白布,传出向妈妈和年幼的向前进撕心裂肺的哭声。
因为是自己工作失误导致了国家单位受到重大损失,向家别说提出要抚恤金了,连追悼会都不好意思开。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就是那天晚上只死了老向一个人,和他对弈的那位同样负责值班的工友最后死里逃生。
不过那时候正好是严打的第一年,对于这样重大的案情,造成了如此严重的损失,那位棋友虽然没死,却吃了官司,被严判重判,估计不到七老八十是走不出提篮桥监狱的大门的。
出了这样的大事,向红梅的回城指标当然也告吹了。
她匆匆回家奔丧,接着不得不回到了版纳农场。
彻底死心的她选择和当地人结婚,不久生了个一个男孩。
前两年有部在上海特别火热的电视剧叫做《孽债》,说的就是上海知青在云南生下的小孩回到上海寻找他们父母家庭的往事。
向妈妈每次听到主题曲响起,唱着“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的时候,就忍不住老泪纵横。
美丽的西双版纳彻底留下了她唯一的女儿,她的贴心小棉袄。
偌大的上海城,如今只有她和儿子一个相依为命。
“那之后,我母亲就特别痛恨象棋,她觉得是象棋害死了我父亲。”
向前进苦笑。
“我母亲把我父亲收集了一辈子的棋谱都烧了。还有家里的棋子,棋盘……这些东西绝对不能出现在家里,不然我母亲见到立马就把它们扔进灶膛。”
向前进记得很清楚,他有一回也不知道从家里的哪个角落里找到一本积满了灰尘的小册子,还想着是不是父亲留下的书籍。不等他打开,向妈妈就尖叫着跑了过来,一把将那本本子撕得稀烂。
他是在打扫地上的纸片的时候才发现那是一本薄薄的象棋残谱。当初也不知道怎么地幸运地逃过了被烧掉的命运,会在那一天被向前进发现。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的,我趁着我母亲不注意就偷偷地用浆糊,把那本棋谱一点点又拼了起来。”
向前进说着,从随身的绿色军用小包里掏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桌子上。
这本东西,向帅自然也是见过的。
父亲刚开始给他做象棋启蒙的时候,曾经拿出来给他看过,说他就是因为这本棋谱而走上了象棋的道路。
二十年后的那本册子比眼前的还要来的破破烂烂,但是父亲那仿佛捧着宝贝一样的眼神却和现在没有一点区别。
他当时哪里会想到,这杯平平无奇的残谱后面会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故事。
“那,后来呢?”
“后来我高中毕业,因为父亲的关系,虽然也算是半个知识分子但是压根没有单位愿意接受我。还是经过我母亲的多方奔走,才在街道的印刷厂给我找到了一个临时工的工作,一干就将近七八年了。”
向前进垂下脑袋。
向帅听得直摇头。
难怪过去一直听人家说他爸爸实在大器晚成,人家在棋坛上扬名立万的时候都不过十几岁,但是等他爸爸拿到第一个个人赛冠军那都是二十七八岁时候的事情了。
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奶奶的……是因为他奶奶不让他爸爸下棋的缘故。
“那,那你可以偷偷下啊。何必要去废品站找那个老头子呢。他的水平真的不行。”
“偷偷下棋,说的容易。你知道么,我们工厂里的那些大姐大妈,还有这附近几个菜场,几条街道,到处都有我母亲的眼线。那些带着红袖箍的老阿姨只要一看到我下棋,马上就报告给我妈知道。”
说道这里,向前进忍不住仰天长啸,“小脚老太稽查队,实在太强大了。”
向妈妈虽然退休好多年了,但是人老心不老,主动加入了街道所在的治安维持队。每天站在马路上检查人家乱停车,乱穿马路,还有随地吐痰扔垃圾等行为。
里弄里的那些红袖箍老太太们,都是她坚定的“战友”,向前进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会传到老太太耳朵里。
最夸张的一次是向前进上班的时候,在路口给一个陌生女孩指了一下路。到了夜里他回家,他妈妈直接把存折掏出来,告诉他彩礼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上姑娘家提亲,弄得向前进哭笑不得——他甚至已经把那个女孩的长相都忘记了啊。
“那废品站就安全了?”
“老窦为了拣汽水瓶和纸板箱,和那些老太婆决斗过。他骂起人来可难听了,所以那些老太太都不乐意搭理他。也就是在那边,我才能安安心心地下一盘棋,不用偷偷摸摸地怕人知道。”
“不过最主要的是,我在他的废品站里发现了好多好东西。”
向前进得意地挑了挑眉毛。
“好东西?”
“好多棋谱!都是书店里买不到的那种。我把它们都存在我厂里更衣室的柜子里了。”
“难怪呢。”
难怪人家老窦不愿意搭理他,他还总缠着人家,说到底还是为了下棋。
“以后你不用去那边了。我来陪你下棋。就在这里下,可不比废品站强一百倍么?”
“真,真的么?”
向前进没有想到这个才见过两次的小朋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惊得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当然,我这里什么都有。明儿我就去文具店买一副好象棋,你这副……太太破了,就在你厂子里继续放着吧。明天开始我就放暑假了,我能天天陪你下棋了。”
“可,可是……我不能白受你的恩惠。”
“这算什么恩惠?”
“不不,这就是恩惠,对我来说可以下棋,就是天大的恩惠了。”
无缘无故的,这个小朋友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向前进左右看了下这个金碧辉煌的小洋楼,再看看自己寒酸的打扮,实在想不出对方到底看上了他什么。
“啊……是这样的,你看到了,我受伤了。”
都说“知子莫若父”,看着老爸局促的表情,向帅哪里会猜不出他老爸的心理活动。
他老爸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
此外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心特别软,看不得别人受苦。
“但是我的父母现在都在国外不能照顾我。本来我家是有个烧饭阿姨,每天负责过来给我洗衣服做饭的。但是今天早上她打电话给我,说乡下儿媳妇生孩子了,她要去伺候儿媳妇月子。这一请假,至少就要两个月。我就没人照顾了嘛。”
这可不是向帅信口开河,早上他确实接到了保姆阿姨的电话。人家是早就请好假了,临走的时候再跟小主人打个招呼而已。
不过她请假的对象是原装的“项帅”,他向帅等于是今天才知道这个消息。
“所以,我需要一个人照顾我,照顾这栋房子。”
向帅说着,撇着撇嘴巴,歪着脑袋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请问向叔叔,你会洗衣服做饭么?你……你能不能抽空来帮帮我呀。”
*
作者有话要说:
第007章 公园棋摊
听闻自己儿子一个大男人居然给中学生做起了保姆,向妈妈是一脸的不高兴。
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哪怕是自家老头子刚翘辫子,向家最困难的时候,她老太婆都没拉下脸给人去做保姆阿姨。
她们向家虽然不是什么书香门第,是工人世家,但也是有一股子硬气在脊梁骨里的。
现在倒好,她自己没去做,唯一的儿子倒是去小洋楼里给资本家的小崽子当“老妈子”了,可不是气坏了老太太了。
她也知道,街道印刷厂的工资低,自己儿子又不是正式员工,那工资更是比在编的要少了一半。
说实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花钱捉襟见肘的实在不好看,但……一个大男人去伺候小少爷,像什么话么。
“可是妈,我不是去当保姆阿姨。是因为小帅他被流氓欺负受伤了,他父母又不在身边我才去照顾他的。”
向前进反驳道。
“什么‘小帅’‘大帅’的,你才跟人家认识几天啊,叫得那么亲热。你知道人家的家底么?知人知面不知心,万一人家在图谋什么呢?”
(小帅:我图谋他做我爸爸!)
“妈,我什么都没有,人家能图我什么呀?小帅真的是个特别好的孩子,特别可怜。你知道么,他爹妈太狠心了,他才十一岁的时候就把他扔下了双双出国。再说了,人家也不是不给我钱……喏。”
向前进说着,从包里翻出一个灰色的牛皮信封纸,从里面掏出一打蓝色的百元大钞。
“这是小帅给我的买菜钱。”
“要死,门都没关,快点把钱收好!”
夏天里为了通风,向家从来是不关前后门的。
看着从信封口袋里露出的那一打钞票,向老太太只觉得眼前一花,急忙转身把门都关上了,这才踩着松软的脚步坐回餐桌旁。
“这,这里得有一千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