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益谦还未开口先叹了口气,“这事儿严格说起来, 其实是我们明门和谢门之间的纠葛。何门,只是被顺带影响而已。”
“谢门?难道是谢小然大师?”
“正是。”
难怪穆教练和仇大鹏不给明哲好脸色。
向帅恍然大悟。
“谢大师是‘江南三杰’里最年轻的一个。如果他能活到现在, 上海象棋界目前应该是三足鼎立才对。”
向前进感叹道。
“算来谢大师过世都有三十多年了。如今棋坛上依然活跃着的谢门子弟,多是他的徒孙辈。”
“三十年?”
向帅一脸惊讶。
“当年的风气和现在不一样, 比较特殊。咱们国家跟苏联……现在叫做俄罗斯,关系颇为紧张。”
魏益谦怕两个小的听不明白, 先给他们两上了一节关于中苏交恶的现代历史课。
什么全面撤走苏联专家,什么用算盘计算原子弹数据, 听得向帅嘴巴大张,叹为观止。
只是这个和象棋有什么关系?
“你们可能不知道, 谢小然以前曾经在莫斯科大学留过学, 是象棋界里难得的高材生。”
“啊……”
明哲忍不住惊呼。
“就是那段时间里,谢小然被人举报,说他里通外国。”
魏益谦叹了口气,苦笑道。
“这又从何说起?”
“里通外国”, 这名头也太大了些。
“在解放初年, 上海棋院曾派人到苏联去交流比赛, 当时由谢小然担任的翻译。”
“谢小然不止中国象棋下得好,国际象棋方面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到了莫斯科没多久,当年他在留学时的朋友、同学和棋友们就纷纷找上宾馆与他叙旧。本来这也不算什么,却被有心人在二十年后翻了出来,最终害了谢小然一辈子。”
魏益谦说到这里,有些激动。
他点了支烟走到窗口,望着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举报之后就是调查,调查组从他家搜出了很多俄文信件、书刊、画报。更过分的是,还翻出了他大学时代和几个俄罗斯姑娘往来的情书……用词很是大胆热烈。偏偏在那之前,谢小然的妻子因为难产去世了。于是就传出了很多难听的话,非常下流……”
“棋院开批判会那天,谢大师被要求在所有人面前做悔过报告,还让他当场把那些书信都翻译成中文,在众人面前念出来……”
烟灰落在地板上,魏益谦的手指不断颤抖。
即便只是复述,他也难以想象一代大师当时遭受了多大的屈辱。
向帅和明哲互相看了一眼。
这个话题对他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有些难以理解。
“别看谢小然名字听着和气,但其实是当时‘江南三杰’里脾气最刚烈,最鲠烈的一个。”
谢小然的诨名是“平山书生刀”。
一个书生,用的不是剑而是刀,足见其烈性如火。
据说当年的“五毒鬼手”侯剑秋对“江南三杰”谁都不服,就服谢小然一个人。两人气味相投,除了是棋友,还是一对酒友,常在月下边对饮边对弈,尽显江湖侠气。
谢小然死后,侯剑秋颓丧了很久。
“第二天被发现的时候,人都凉了……”
向帅和明哲两人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据说尸体还是何老发现的。何老前一天晚上就觉得他的状态有些不对劲,所以第二天一早就赶去谢家找人。”
两个小的一阵沉默。无法想象见到老友横死在自己面前的何文宣,该是如何地悲痛欲绝。
何文宣遭此打击后精神受到了重创,无法长时间集中精神,夜夜无法入睡。别说参加比赛,就连日常生活都受到了影响。
为此他不得不从棋院分配的宿舍里搬了出去,住到了屠氏医馆里。以开棋馆为生,拒绝一切比赛。
在屠老爷子的精心调理下,经过差不多三年的时间才使他逐渐恢复了比赛状态,重新回到棋院工作。
“80年代政策落实后,谢小然终于被平|反,洗涮了罪名。但是究竟是谁去举报,谁告的密,又成了一桩悬案。”
魏益谦恨恨道。
“也就是那时候不知从哪里又传闻出,说是我师爷为了自己的前途,出卖了朋友,举报了他。”
也不怪别人多想,当年谢小然死后没多久,杭州棋院就把明秋桂调到了那边去工作。
那年的全国大赛,没了谢小然和何文宣,明秋桂代表的杭州队不但拿下了团体赛冠军,更是包揽了前六名里的四席,他本人更是拿下了男子组的第一名。
之后更是一路青云直上,官运亨通,成为了当地棋院高层。
所以怎么看,在这间事情里面受益的人,只有明秋桂一个。
“可是怎么就那么巧呢?”
向帅不禁疑惑。
“你们不知道,我师奶的身体不好,上海这边空气和水质太差不利于她疗养。为此我师爷一年多以前就打了申请,希望调到杭州棋院工作。谁也没想到,等了那么长时间的调令偏就在那个节骨眼上到了。”
“但是仅凭这一点,怎么就能说是我爷爷的举报的?”
明哲气愤地问道。
“哎……”
魏益谦长叹一口气,“因为当年在莫斯科交流比赛的时候,师爷和谢大师同住一间房。所以……他的嫌疑最大。”
明哲低下头,紧紧地攥起拳头。
“从此以后,不但何门和谢门的人看不惯明门,连带整个上海棋坛都如此。侯剑秋当年更是放话,见到明门的弟子出现在赛场上,来一个斩落一个,来两个斩落一双。”
魏益谦苦笑不已。
不过后来风水轮流转,谢小然死后谢门人才凋零,侯剑秋没有弟子,何门虽然比起其他两家要好些,但也一直未能培养出一流的棋手接何文宣的班。
倒是憋在杭州发展的明门,连续培养出了明奕仙和魏益谦两代人,还从杭州杀回了上海,成为了这两年中国棋坛的领军人物。
“那……到底是谁告的密呢?”
向帅忍不住问道。
别的不说,明秋桂能教出明奕仙和明哲这样的儿孙,就不会是那种为了利益出卖朋友,告密揭发的人。
“不知道。”
魏益谦摇了摇头。
“这些年我师父、师爷也一直想办法打听当年的事。只是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很多老人都不在了,也就无从查起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解释呢?”
明哲追问。
身为明家的第三代,他怎能忍受自己的爷爷被人如此误会。
“怎么会不想解释。”
魏益谦双手一摊,“多少次了,你父亲想要把大家召集起来,好好坐下来谈一谈。但是何老他们压根根本不给他机会。现在好了,侯大师人都没了,估计临死的时候,还在恨我师爷呢……”
“这倒没有。”
向帅突然想到什么似得,翻找起了书包。
不一会儿,他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正是侯剑秋送给他的那本记录了无数棋局的小册子。
“我之前一直奇怪,师父写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听了魏叔叔的话,我才终于明白了。”
向帅小心翼翼地展开发黄的纸页,翻到了中间的那几页。
几人把脑袋凑在一起,跟研究古董似得看着这薄薄的,脆弱的,几乎下一秒就要掉下来的纸页。
只见一道遒劲的字体,横插在两局棋谱中间。
“明秋桂他不是这种人。”
向帅指着那一行字,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道。
在这句话前头,还有一段被涂掉的文字,隐隐约约地能看出写着“告密”,“动机”几个字。
向帅自从拿到这本本子,日日夜夜都在研究上面记载的棋局,当然也看到了这句话。只是他之前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恩怨,一直不明白到底什么意思。
现在想来,侯剑秋这么多年来似乎一直都没有放弃为好友找到陷害他的人。
他或许已经查了什么,并且记录了下来,但是最终因为证据不足而选择删去。
看来侯剑秋早就知道了这件事和明秋桂无关,只是这个心结已经被尘封了太久,他不好意思拉下脸主动向明秋桂承认错误。
或许侯剑秋的心底早想着要找个机会把这一切都摊开说明,却因为自己的身体原因被耽误了。
这么一耽误,就成为了终生的遗憾。
“侯爷是个明白人啊……”
魏益谦仰起头,右手遮住双眼,“可惜了,他这话别写在本子上,而是当着他们老兄弟几个的面说出来的话……那该多好。”
“现在也不晚。”
明哲道,“我这就打电话告诉爷爷。向叔叔,你也去棋馆一趟吧。把他们都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解释清楚。”
“好!我现在就去接师父他过来。”
魏益谦激动地说道。
时间是最是无情物,趁着还有两名当事人在世,一定要尽快把误会解开。
否则,抱憾离世的可能不止侯老爷子一个人。
何文宣和明秋桂,乃至谢门、何门和明门的徒子徒孙们,谁都无法逃离这个被鲜血和时间浇筑出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