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最好不要。”
明哲想了想,“他是个极端骄傲的人。宁愿被误解,宁愿吃苦受累,都不需要别人的一丝同情。你要是现在回去,可能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侯老爷子一生没有收过弟子,听说他的儿子女儿都不是棋界中人。他愿意教你,应该就是把你当做半个徒弟了。”
明哲说着,转过头看着浑身都散发着沮丧气息的向帅。
“他一定是想你继承他的三十三变手,不至于让他一生的心血付诸东流。”
“你若是不想辜负老爷子的心意,之后就好好活用他的棋路,把侯家棋发扬光大吧。”
他说着,从书包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向帅。
眼眶里早就填满两包泪水的向帅接过纸巾,重重地擤了一下鼻涕。
“你……不是说他的棋路刁钻古怪,不准我学么。”
向帅哽咽地说道,劈手把整包纸巾都夺了过来。
“之前是我误会他了……现在想来,一个把棋和棋道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的人,他创造的棋路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明哲认错的时候都是这样堂堂正正。
“等过段时间,我会登门郑重地向老爷子道歉。如果他不满意,我会带上我父亲一起去。”
“明哲,我发现你这个人虽然过于一本正经所以有些无趣,不过有一说一,这年头像你这样真诚的人真的不多了。”
“怎么,非要像你这样油嘴滑舌才行么?”
明哲歪着脑袋笑道。
“胡说八道,我也很真诚,只是表现方式和你的不一样罢了。”
两个少年互相对视了几秒后,忍不住齐声笑了起来。
————
谁也没有想到,一时的分别,却成为了永远……
三天后,在河畔小学里曾经和向帅照过面的居委会大阿姐出现在了小洋楼门口,身后还跟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向帅打开院门,心中隐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小帅怎么了?你们又是谁?”
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向前进拿着锅铲走到门口,身后跟着来小洋楼练棋的乐天和明哲。
“你好,我是侯剑秋所在居委会的主任,我姓赵。在我身后的两位是我们区公证局的工作人员。”
“公证局?”
向帅只觉得胸口猛然“咯噔”,心脏仿佛失重了似得狠狠晃荡了一下。
“阿哲,我有点慌。”
向帅下意识地往明哲身边靠了靠。
想到那张癌症药物说明书,两人的脸色都微微一变。
“首先我要公布一个不幸的消息。”
进到客厅里,赵主任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住在我们街道的侯剑秋老人,在前天下午因病去世。享年六十九岁。”
“侯爷爷死了?”
心底的预感成真,向帅眼前瞬间飘起了雪花。
明哲一把勾住他的胳膊,将他搀扶到沙发旁坐下。
“小帅,你冷静些……”
“冷静?我怎么冷静?前天下午……也就是说,在我们离开他家当天他就没了。”
向帅的手无意识地紧紧抓住明哲的胳膊,指甲几乎卡到肉里。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机会救人却没有去做,巨大的愧疚感顿时把向帅整个人笼罩了起来,眼泪宛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落下来。
“小同学,你冷静些。医生说了,侯爷爷的病不是一天两天了。正确地说,就他那样抽烟,酗酒。吃药也是有一顿没一顿,又不肯去医院做化疗。能够拖到现在,本身也是一个奇迹了……哎”
“当然,也是我们街道和居委的工作没有及时到位,让他一个孤寡老人就这么离开了,走的时候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
赵主任说着,用手绢擦了擦眼角。
“那个老人的子女呢?为什么你们要来通知小帅?”
向前进不认识侯剑秋,也不知道他和向帅之间的关系,但是听她这么说,立即发现有些不对劲。
一个孤老死了,为什么居委会的人不联系他的子女,而是来联系向帅这么一个中学生?
“侯老爷子是有子女的。老人送医不治后,我们居委会第一时间通知他们过来。但是吧……”
说到这里,赵主任也是满脸愤愤不平,“那两人根本不管老爷子的后事,到了老侯的家里,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翻着翻着不知道怎么就打起来了……”
“那后来呢?”
“后来我们居委会的人看不过去报了警。警察在老人的枕头里找到他的遗嘱,发现老人在几天前刚去公证局做了公证,什么都没给这两人留下。”
“那两个小畜生前脚听到这个消息,后脚就就走了。万事不管,连殡仪馆都是我们居委会联系的,实在太狠了。”
“那他的葬礼怎么办?”
向前进从厨房里端出几杯水。
“还不知道呢,按理说他有子女就不算孤老,不然我们也能为他代办。”
赵主任说得口干舌燥,一口气就喝了半杯。
“不过按照老人的遗嘱,他不想要办追悼会,也不想搞什么遗体告别式,直接火化就行。”
赵主任说着,为难地皱了皱眉头。
“就是后面有些麻烦。”
“怎么麻烦?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么?”
向帅忙问。
“按照老人的意思,想要把骨灰送回扬州老家埋葬。但是他的子女撒手不管。所以这个要求……”
“我管,我管。”
向帅说着,抹了抹眼泪。
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管老爷子承认不承认,他就是他的师父。
做徒弟的没有能够为师父养老,至少可以为他送终吧。
“好,听到你这句话,老爷子九泉之下也欣慰了。不愧是他遗嘱上指定的继承人。”
主任听了连连点头。
“什么?什么继承人?”
向帅吃惊地问道。
“根据侯老先生的遗嘱,他最后留下的东西都由你来继承。东西我都带来了。两位公证局的同志,现在可以拿出来了么?”
穿黑西服的一人点了点头,抱出一个瓦楞纸箱。
另一个则是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大声地朗读起来。
“立遗嘱人:侯剑秋,性别:男,民族:汉,出生日期……”
向帅一脸难以置信地坐在沙发上,任由向前进搂住他不停颤抖的后背。
“……本遗嘱经上海市卢湾区公证所公证,确认其合法性和有效性。时间:1996年8月7日。”
在念完最后一个字后,公证员将瓦楞纸箱推到向帅面前。
“小同学,你接收一下东西,清点一下对不对,然后在这里签一个字。”
“侯爷爷把遗产给我?可我不是他的子女呀。”
“你是侯剑秋指定的唯一遗产继承人,有没有血缘都没有影响的。”
向帅一脸迷茫地朝向前进望去,见他点了点头,这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
只见里面用红色的绒布抱着一块长方形的物件。
不用看也知道,正是那块宋徽宗赏玩过的鸡翅木勾金线棋盘,也是老爷子的一双子女心心念念的东西。
难怪最后那一天老爷子和向帅对弈的时候用的是普通的塑料棋盘和棋子,原来在之前的一天,他就把这些东西全部送到公证处代管了。
除了棋盘和棋子,还有一本破破烂烂的笔记本和一串钥匙。
那串钥匙是向帅见过的,丁零当啷沉甸甸的一大串,被老爷子别在裤腰带上。
“我听我爷爷说,侯老爷子赢棋有个习惯。”
明哲苦涩地勾起嘴角,“就是下棋一定要有彩头。他从来不下没彩的棋。如果对方拿不出钱来的话,就会让对方留下自家大门的钥匙。”
“为什么?”
“就是承认输掉全副身家的意思。”
向帅闻言,苦涩地笑了笑。
确实是侯剑秋这种怪脾气老头会做出来的事情。
这个棋盘,还有串钥匙,都是“五毒鬼手”征战棋坛五十多年荣耀的见证。
现在,老人把这一切都传给了向帅。
虽然口口声声地说向帅不是自己的徒弟,恐怕他的心底,早就把这个只接触了十来天的孩子当做了自己唯一的传人。
眼泪止不住地从向帅的脸颊落下,他低头看向侯老给他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
这笔记本破烂不堪,好几处都已经脱线,被人用透明胶布粘了又粘。
向帅翻阅了一下,发现是一本对局记录。
最早的一局棋是1956年,最近的一副……是他去世的当日,和向帅切磋的最后一盘棋。
——小家伙还算聪明,一点就通。老子的绝技总算有传人了,这么多年没白下棋。哈哈哈哈哈哈!
泛黄的纸页上,老人用圆珠笔潦草地写下此生最后一句话。
纸页上,一点又一点漾开的酒红色的印迹触目惊心。
是那天向帅特意带去的红酒留下的印渍。
落日的余晖映在滔滔的苏州河上,老爷子一个人孤单单地坐在铁皮屋的窗边,望着外头橙色的晚霞。
他喝下心中早就认定弟子带来的好酒,写下了一生中最后,可能也是最快乐的一句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