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记得吗,他是个演员,”陈念说,“我们还打过赌,赌他跟话剧里演他男朋友的那个alpha,是不是私下里也在谈恋爱。”
“名字有点耳熟……”陈今思索片刻,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
“你在剧院发传单的时候,我们偷偷翻墙,溜到音响室旁边的侧门,正好能看到舞台,就免费蹭了一场演出。”
那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他还没报名参军,在码头打两份工。白天,他和弟弟各自打工,晚上他去接弟弟一起回家,两个人的生活虽拮据但还算过得去,偶尔发愁,但更多时候在笑。
现在想想,还真有点怀念。
“你真的很笨,当时差点就被人发现了。”陈念忽然抬起脸,笑了。
虽然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但或许是生活在一起久了,许多认识他们的人都说陈念长得越来越像他哥哥了,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陈今看着他唇角翘起的弧度,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目光有多温柔。
“嘿,你还怪我,”他放下筷子,故意跟弟弟争辩陈年旧事,“当时明明是你非要跟我争,说什么那个alpha演员比我高,比我帅,我看是你个小崽子故意气你哥。”
说着说着,陈今也笑了,露出一颗虎牙。
一瞬间,气氛像是回到了从前。
陈念抿了抿唇,托着下巴,反问他:“那你呢,哥哥。”
“你不打算和我讲一讲,你都遇到了谁,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也想知道关于哥哥的一切,好的坏的,他都想知道,他不想做那个被蒙在鼓里,被保护的人。
陈今愣了一下,“我……”
他不愿意向弟弟描述那些血腥的画面,但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所浮现的,却全部是燃烧的城镇、飞窜的流弹、战友临死前痛苦的呻吟……
陈念见他迟迟不肯开口,伸手碰了一下他的手背,像一只乖乖收起所有尖刺的小刺猬,很轻地叫他:“哥哥。”
看着弟弟的眼睛,陈今忽然意识到,这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半晌,他按了按眉心,犹豫着念出那个他还不太习惯的名字,“念念……明天陪我去一趟战友家吧,我、我想去看看。”
第三十二章
云峰家住在市郊的一栋小洋房,房子有些年头了,但被女主人打理得很好,花园里种满了蔷薇,还有一棵无花果树,虽然是初冬,植物都光秃秃的,但并不让人觉得寂寥。
陈今很难想象,云峰这样一个性子大大咧咧的人,自小生活在这里。
云峰的爷爷参加过四十年前的卫国战争,战后也一直为军队效力,直到去世,家中至今还摆放着老人家的奖章和照片。云峰深受爷爷影响,从小就励志做一名军人,父母也愿意全力支持他。
他有完整的家庭,接受过正统的教育,是他的价值观和信仰促使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怀着满腔热血奔赴战场。
他和陈今不一样。
陈今在战场上的信念感,除了来自于身边的战友,就只剩活下去。因为他知道,当他在瞄准敌人时,敌人同样也在瞄准他,只有不断开枪,时刻绷紧神经,才有机会活下去。
但是他们成为了战友。
初到前线时,他们冒着密集的弹雨一前一后跳下运输机,降落在不知名的荒郊野岭,能信任的只有彼此,战斗到最后,活下来的也只剩彼此。
从那时起,他们就是一样的。
陈今从不认为自己会患上战场后遗症,事实也证明,大多数时候他都能保持冷静,但是当他按响云峰家的门铃时,他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陈念站在他旁边,握了一下他正紧张地摩擦着裤缝的另一只手,说:“哥哥,我在外面等你吧。”
陈今偏头看向弟弟,下意识回握住他的手。他笑不出来,也没法安慰弟弟自己没事,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收回。
前来应门的是云峰的哥哥,他见陈今穿着军装,连忙将他请了进来。
走进客厅,陈今见到了云峰的母亲。
妇人气质优雅,戴着一副金边老花镜,正在整理桌上的插花,听到有客人来,闻声抬起了头。
很奇怪,明明在这之前,陈今从未见过这位母亲,但当他站在她面前时,两个人对视一秒,仿佛瞬间读懂了对方的心情。
他没有母亲,不知道同母亲拥抱是怎样的心情,曾经和云峰并肩躺在散兵坑里,聊起自己的家人时,他也很难体会到云峰对母亲的挂念。
然而此时此刻,他看到云峰的母亲眼眶湿润,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是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样,他几乎在一瞬间失声痛哭了起来,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这位母亲。
对于个体而言,战争永远是残酷的,无论身份地位,混合苦难荣耀。
在这位陌生的妇人面前,陈今经历了或许是自记事以来的第一次崩溃。
他眼泪流了满脸,顾不上自己有多狼狈,语无伦次地重复着:“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军人,最好的朋友……没有比他更好的……”
他矮下身,用力拥抱着云峰的母亲,而这位温婉的妇人则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像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
“我的儿子能遇到这样的战友,真好,我永远为你们感到骄傲,”她微笑着抚上陈今的脸,声音却渐渐哽咽,“真希望……真希望他能和你们一起回来。”
……
陈今离开时,手里被塞了一枝洋甘菊,还有云峰母亲做的一袋点心。
接近傍晚,天色暗了下来,他望着三三两两的行人、街对面的馄饨车,揉了揉酸涩的双眼,感到一阵恍惚。
陈念一直抱着膝盖坐在长椅上,安静地等待他的哥哥。看到哥哥出来了,他急忙跳下长椅,顾不上发麻的双腿,朝哥哥跑去。
直到弟弟站在自己面前,陈今心里的那阵恍惚终于化为了真实。
他将陈念揽入怀中,摸着他的后脑勺,像是在一遍遍确认,嘴唇嗫嚅着:“兔崽子……”
陈念感觉到哥哥在发抖,手臂攀上他的肩膀,紧紧环住,说:“在呢,在呢。”
陈今仰起头,看着擦黑的天,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仿佛在发病中途得到了一剂药。
战争能够改变一个人。
经历过战争的陈今,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就是回想。
他在跳伞前亲眼看到坐在对面的人被流弹击中,还没开始战斗就被剥夺了生命;他在战壕里找战友被炸飞的半截尸体,到处都是胳膊和腿,有的甚至还在动;他拼命喊医务兵的名字,再一低头,怀里的人已经流光了血,没了温度。
他总是一次次失去战斗的信念,又一次次因为这些人而站起来。
他终于意识到人活着总是孤独的,总有人来了又走,就像云峰,像很多战友一样,和他出生入死一程,又以各种方式离开。
如果要问陈今,他后不后悔参军,他的答案可能会很动摇。但他一定会很坚定地说,他从不后悔和这些人一起战斗。
至于陈念,陈念不是同个概念。
陈念是他的,来了就走不了,陈念是他必须要抓在手里,实打实地拥有着的。
他是因为想着陈念才拼命活下来,就算他死了,陈念也必须替他继续活着,因为他俩的命,从十几年前,从他们在那个旧仓库遇到时开始,就死死绑在一起了。
过了一会儿,陈今不再发抖了,终于能牵起弟弟的手。
他弟弟一脸担忧,挨着他,小声叫他“哥哥”。
他笑了一下,揉开弟弟拧着的眉头,说:“回家吧。”
回到家,陈今听弟弟说,隔壁的罗婶一家全都不在了,沉默片刻后,去楼下的商店买了几瓶酒回来。
弟弟已经成年了,可以陪他喝酒了,只可惜他错过了成人礼那天,今天就当补上了。
昨天买的肋排还剩一些,陈今煮了一锅排骨玉米汤,又顺手做了道下酒的凉菜,招呼弟弟来吃:“陈天……陈念念!来吃饭!”
叫了十几年的陈天天,一下子让他改,经常会反应不过来,不过弟弟倒也没跟他置气,叫错了也会答应,只是这种不正常的乖巧会让陈今陷入一种恐慌中。
弟弟没应声,他走出厨房找人,看到弟弟正拿着熨斗帮他熨军装。
电线不够长,陈念便拖了把椅子,将军装放在上面,自己则跪在地板上,一点点将衣摆熨平整,表情很认真。
陈今倚在门框上,蹭了一胳膊墙皮,想起自己随部队离家前,弟弟说什么也不肯看穿军装的自己一眼,仿佛这身军装成了兄弟俩反目成仇的导火索。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弟弟主动帮他熨军装。
陈念在家里只穿他哥的旧汗衫,上身空空荡荡的,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领口越穿越松,白皙的后颈一览无余,还有那枚凸起的、小小的腺体。
他没有戴阻隔贴。
牛奶的甜香缓慢地溢出来,不知不觉中充满了整个房间,也环绕着陈今。
陈今走到他身后,伸手将衣领往上提了提,拍拍他的背,说:“吃饭吧,陪我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