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径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视线没有离开时舒。
闻京因为技术问题骑得还是很慢,原曦比他快点,但也刻意落后梁径一段距离。过了会,闻京赶上来,两个人交换眼神,笑眯眯地观察起梁径和时舒。
时舒回头的时候永远在看梁径。梁径时不时上前,车前胎与时舒的车后胎若即若离,两人会说一两句话,传到后面就听得不是很清楚。
一路骑到小沽河,五个人出了一身汗。把车停在树荫下的一刻,冷热气流短暂交汇,别提有多舒爽。
丁雪撑着一把很可爱的小黄伞站在高高的石桥上,见他们来了,远远笑着朝他们招手。
她今天的状态看上去极好。这一阵待在安溪,青山绿水,空气清新,旷野里吹来的风都带着草叶根茎的甜味,和城市里灰尘叠着雾霾的喧嚣相比,实在养人。
前几日暴涨的河水已经漫上两侧河道的护坡。
梁老爷子和梁坤站在护坡高处的柳树旁,正说着话,听见上头动静,梁坤叫了声梁径。
梁径抱着两套渔具在护栏上探头:“爸,爷爷,你们上来吗?”
他身侧,时舒也探头打招呼:“梁叔,爷爷。”
之后,原曦闻京方安虞纷纷上前叫人。
梁老爷子有意思瞧着他们,没说话。
梁坤笑:“和小时候一样整齐。”
梁老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钓鱼台,吩咐梁径:“去把饵下了。”
梁径手上有两套渔具,时舒闻言接过其中一套:“我和你一起。”
一旁三人组顾左右,时舒话音还没落下,他们心有灵犀地一起往丁雪站着的桥亭去。
闻京为了增加点“真实感”,嘴上煞有介事:“哎......去坐坐去坐坐......车太难骑了!腰断了......”但他总会弄巧成拙——梁径闻声回头看他,闻京察觉,吓得赶紧用手扶腰。
原曦和方安虞无语又好笑,扔下闻京一个人装模作样,朝丁雪跑去。
河道涨了好几天的水。估计是隔壁市县这几日连番下雨。安溪小沽河位于河段中游,上游下来的水都要经过这道。所以水势也急促些。冲刷的频次多,水质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护坡低处延伸到河里的一段湿土,水草尤其丰茂,春季鱼苗往往会在这里繁育成群。
饵料是特制的,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
两个人面对面蹲着,把饵料上钩。
梁径弄好了站起来抛竿,很快,饵钩浮漂就跟着长长的鱼线荡出去,稳稳扎入微微湍急的河面。
“梁径......”
拇指和食指指腹黏黏糊糊,鱼钩在日光下又尖又亮,时舒不是很理解:“这个好容易碎啊......咦......”他皱着鼻尖嫌弃:“好臭。”
梁径低头看着时舒发顶,轻笑:“别用力去挤。”
时舒小声:“不挤怎么上钩啊......我没用力啊......”
“我来吧。”梁径不提什么建议了,他蹲下来拿过时舒手里的鱼钩和饵料。
远远的,梁坤和梁老爷子一边说话一边朝钓鱼台走去。
梁坤辞职的事已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是处理公司的一些后续。
“闻康怎么跟你说的?”
梁老爷子注视着自己儿子,目光微沉,但视线没有在梁坤身上停留太久,说完,他转眼看向几步外教时舒抛竿的梁径。
时舒抛了好几次,次次砸回来。梁径脸上的笑容不是很清晰,但梁老爷子一看就知道,自家孙子此刻的心情十分愉悦——简直算得上飘了。
“......安溪项目太大。很难。光这条河道的规划,就有七个亿。周边定位目前也不是很清晰,旅游开发、生态保护......主要河道问题不只是小沽河一截......闻康说市里就只能做市里的,省里的问题还是要看省里......手不能伸太长。”
梁坤没什么心思四处张望,他心事重重。几句话说完,见梁老爷子不吭声,也不说了,转头去找丁雪,见丁雪和三个孩子有说有笑,就这么看了会。
梁老爷子没有收回视线,点点头,半晌才道:“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看着办。我是不会借你钱的,我的钱——连同这套宅子,都是给我孙子的。你想都不要想。”
梁坤笑,没说什么。
桥亭上,丁雪把小黄伞收了起来,好像说了几句话,小黄伞就到了原曦手里。然后,丁雪转身大声问梁坤:“车上还有伞吗?他们一会去四屏山,下雨怎么办?梁坤,你去拿伞。”
梁坤心想,下雨就下雨呗,年纪轻轻,淋点雨怎么了,值得你这么大声操心......但他什么话没说,看了会瞧他的丁雪,转身沉默地去车上拿伞给丁雪和三个小崽子送去。
另一头,时舒终于把抛竿成功。梁径站在一旁,拍了两下手掌,嘴角的笑意完全藏不住。时舒瞧见,很不满似的,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搁下鱼竿就往下面的护坡低地跑,被梁径一把拽住。时舒扭头瞪他,梁径笑着慢慢松了手,跟在时舒身后沿着护坡走。
一开始还是时舒走在前面,嘴里嘀嘀咕咕,之前捏饵料的手也很不自在地甩了甩。梁径上前把他的手握住,牵着他去比较浅的水岸边洗手。两个人蹲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话,梁径从始至终都面朝时舒,看他说话、看他动作。
过了会,梁径终于舍得抬眼,视线正好和正对他们的梁老爷子撞上。
梁老爷子看着他,神色如常。
有几秒,祖孙两个人都没移开目光。
天气炎热,树荫下蝉鸣沸腾。
周遭一丝风也没有,空气都好像凝滞了。
梁径拉洗好手的时舒起来,两人背朝梁老爷子往岸上走。
片刻,他落后几步,将时舒挡在自己身前。
梁老爷子目光顿沉。
“爸。”
梁坤送完伞回来,见梁径时舒上岸了,便说:“去钓鱼吗?”
梁老爷子低着头,好一会没说话。
他年纪大了,有时候想事情会慢些。
从职务上退下来后,威势倒比往日愈渐深重。有时候他不说话,闻康在他面前就噤若寒蝉。梁坤是他儿子,关系上亲厚些,但这个时候,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会轻易说什么话去打断自己老子。
梁老爷子几年前做了一个肠胃方面小手术,之后就瘦了不少。两颊清癯,肩骨嶙峋,他沉默地站在原地,像一座不怒自威的金刚。虽然面上依旧淡淡,看不出喜怒,但心神尖锐,由内而外,旁人很容易心生畏惧。
梁坤被他老子影响,心也沉下来。但他性格更偏梁老太太,不会太为难人。骨子里为人重情重义,遇人和气为先。只是做事方面欠缺自己老子的手腕和魄力,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周全,原则性问题不会让出分毫,如果碰到硬骨头,很容易被激偏
——当时梁老爷子就是看到这点,才让梁坤去学界,再怎么样,穷凶极恶的事总归会少碰些。
只是目前看来,全是打水漂。
后来,梁老爷子就安慰自己,儿孙自有儿孙福。
可现在,他忽然发现,一切都是自我安慰。
——他的儿孙,主意都大着呢。
“养虫养鱼养上瘾了......”忽地,梁老爷子一声冷笑。
梁坤走神当口,听得这句后颈发凉,下意识:“爸?”
梁老爷子抬眼看向梁坤,老人家浑浊的双眼凌厉异常,他问梁坤:“时舒十多年没来安溪了。”
梁坤愣了下,笑着说:“您不记得了?八岁那年就被架去澳洲了。”
梁老爷子点点头:“十八岁......该懂事了。”
未等梁坤再说什么,梁老爷子直接转身,语气冷淡:“回吧。太热了。”
半途果真下起雨。
那会他们已经骑到四屏山山脚。
头顶是高高的百来级石阶。
天色变得阴沉,青山也灰蒙蒙的。那一级级黑色石阶好像悬天索,云雾间忽隐忽现。
手边一共两把伞,等时舒拿过小黄伞一边撑一边招呼方安虞和梁径的时候,扭头就见闻京原曦方安虞在另外一把伞下并拢得整整齐齐。闻京搂着原曦肩膀,方安虞搂着闻京另一只胳膊,他们仨好得好像一个人。
见梁径时舒顿住,三人齐齐咧嘴一笑。
梁径:“......”
时舒:“......”
相比方安虞的假笑,闻京树干似的站姿,原曦倒十分坦然,她对梁径和时舒说:“走吧。”
时舒扭头看梁径,张了张嘴:“那......走吧?”
梁径忽然垂眸笑了下:“走吧。”
下雨并不适合上山,路滑不说,视野也不大好。
时舒和梁径走在后面,小声:“我觉得他们仨怪怪的。”
梁径笑:“你才觉得?”
时舒:“......昨天晚饭,闻京明明在和原曦闹别扭,可今天一早就没事了。这也太离奇了!过去八百年都没发生这种事!”
他语气听上去好像是愤怒的样子,但就这件事本身,完全不构成愤怒。梁径搞不懂,难道“过去八百年都没发生的事”就意味着现在及以后都不会发生吗。
梁径低头看着脚下,半晌无话,拐过一段陡峭石阶,他才说:“你是觉得这个怪怪?”
时舒:“昂。不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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