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知道时舒有多在意自己的父母。每回丁雪来,他都十分忧愁。像守着一个惊天秘密的小偷,战战兢兢、片刻不得分神。但梁径想,即使这样,他也应该坚定地和自己在一起。不可以犹豫。
况且,他会处理好的。
丁雪梁坤和时其峰有着本质的不同。自己的父母自然最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本性。时其峰看似来势汹汹,但只要解释好最关键的问题就可以——就是他对时舒的态度以及日后的打算。而丁雪和梁坤一旦知道,梁径觉得他们只会往死里揍自己。这对他而言根本无所谓。皮肉之苦总好过心神俱焚。
这里面唯一的两难就是丁雪的身体状况。梁径知道时舒也在担心这个。过一阵,丁雪就要搬回安溪去调养。那里环境好,丁雪每回去住心情会变得很好,状态也会更稳定。梁径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在这一点上,他觉得可以慢慢来。但他不会欺骗,也不会选择什么“折中”的办法——更重要的是,丁雪也不相信他会“折中”。
车窗外阳光明媚,车内两个人气鼓鼓的。
见梁径气得脸都青了,时舒不忍心,小声补充:“你看我爸今天的态度就知道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同意......你妈妈不会、你爸爸、你爷爷,他们肯定都不会同意。哦,你爷爷本来就不同意。我们现在——”
“时舒。”
梁径深吸口气,打断道:“我会处理好。”
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时舒觉得,无论怎么“处理”,父母的伤心和痛苦必然都是真实的。
“你妈妈身体不好,我不想她太难过。”时舒更小声。
问题搁浅在海面,此刻海水退去,砂砾被冲刷,一起都清清楚楚显露了出来。
时舒知道梁径在向自己讨一个承诺。
一个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离开他的承诺——他甚至隐约觉得,即使他现在骗他一个承诺也是可以的。
可丁雪视他为亲生儿子,时舒不想伤害她。更不想丁雪为此身体出问题。
“所以呢?”梁径猛地逼近,要不是安全带还系着,这会估计就咬上了。
“如果我妈不同意,你是不是头也不回就走了?!”
时舒垂着头,眼圈立马红了:“我不想她生气,生气对身体——”
他被逼问得慌乱至极,没有正面回答梁径的问题,想到什么就说了出来,可一开口,梁径的怒意已经临界。
车内有一秒的停滞。
梁径闭了闭眼。
再次开口,毫不留情,几乎是讥讽:“时舒,从你和我上床开始,你就应该有这个觉悟的。”
“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自私了吗?”
“那我妈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没有让她早一点生气?”
眼泪瞬间掉了下来。
时舒说不出话。
他好像被梁径狠狠打了一耳光。
确实。他说的那些虚伪至极,完全就是在逃避责任。但这件事到底能怎么办,他也不知道。给出承诺又有什么用,事情真到了眼前,时舒想不出——他真的一点、一点都想不出。他想和梁径在一起,无时无刻在一起,但他想不出如何应对最坏的情况也是真的。
“下车。”
“你爸来了。你跟他走吧。”
时舒抬头,眼泪很快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淌。
梁径强迫自己看着前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有很细微的颤抖。
后视镜里,不远处的时其峰怒气冲冲盯着坐在车里的他们。
“我不要......”
反正已经哭了,索性就哭了出来。时舒抽着脖子哭出声:“呜呜呜......我不要......”
他一出声自己心就软了,被拿捏得死死,一丁点的铁石心肠都碎成豆腐渣。
梁径气得锤方向盘,他气自己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干脆自己下了车。
车门用力关上,时舒抽噎着看着他背朝自己,也慢慢去开门。
于是,两个人隔着一辆车,一个在里,背朝人生气,一个在外,哭得抹眼泪。
隔着一条街,时其峰瞧了片刻,瞧清形势,大喜过望——与其从外艰难突破,还不如看他们内部瓦解。
这一瞬间,他对梁老爷子顶礼膜拜。
第113章
时其峰一脸喜色, 老母鸡似的,隔着街朝时舒拼命挥手。
街道上人来车往,时舒呆呆望着, 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很少能见到这样堆积的云层, 群山一样大团的雪白浮现在天际,像是生长出来的一样。它们在教堂和摩天大楼之间极其缓慢地移动。四月的光景里, 澄澈明媚, 一望无际。
身旁有人走近。
不扭头就知道是谁。
时舒低下头用力擦了擦眼睛,眼角又红了一点。下车那会就不哭了。只是眼眶含着一点眼泪,酸酸涩涩的。
“对不起。”梁径很低地说。说着,他伸手去握时舒垂在身侧的手腕。
手腕冰冰凉,他握住,又说了句:“时舒, 对不起。”
怒意在下车那一秒就消失了, 伴随很响的关门声。他站在门边, 自己心里都惊了惊。极少有这么失控的时候。也极少会说出那样一些话。更别说对时舒。
也许从医院和时其峰对峙开始,他就已经变成这样了。
之后跑出来、车上发生争执。这一路说的话, 现在想起来, 梁径都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他的神经好像专门有一部分用来紧张时舒是不是要离开他。无论信号正确与否。
其实这件事的关键本不在这里, 是他偏执地想要借题发挥。
手腕被人捉住又握紧。
时舒摇了摇头,想说话,但开口不知怎的又哽咽:“你说得对——你总是很对。”
他承认梁径的狠话, 可承认完又觉得难受,就又补了半句。这是一直以来被梁径惯出来的脾气, 此刻落差显现, 难受也更巨大。
梁径立即道:“不是的、我不对。”车上没见他说话停顿, 这会几个字, 倒说得磕了两下。
时舒抬眼,眼圈全红了,他看着梁径,不作声。
梁径被他看得心疼,伸手给他擦眼泪。早就没什么眼泪了,他就是想碰碰他、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得久了,梁径眸色比寻常更深。因为一点只有自己知道的不安,他现在注视时舒,好像对待刚出窝路都不会走的幼崽,片刻不得松懈。
他们这么四目相对站着,身旁经过零星路人,但都见怪不怪。只有隔着一条街的时其峰,看戏似的一会喜形于色,一会皱眉仔细打量。秘书小项问他要不要过去。时其峰思忖几秒,摆摆手,决定坐观其变。
他是有一点国际战略眼光的,直觉小情侣不一会铁定掰。
这遭稀里糊涂,对梁径来说纯属发昏,但对时舒来说,倒有些想明白了。
面对时其峰的时候,他尚且可以不管不顾张嘴就来,因为他潜意识里对时其峰从来不会心存愧疚——当然,万一真被自己气死了除外。可对梁家人,时舒是做不到的。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从小,丁雪如何待他、梁坤如何待他,他们几乎将他视作亲生的养在身边,时舒无法接受他们因为自己、因为自己和梁径在一起伤心痛苦。
但梁径在车上的话提醒了他——
如果他要和梁径在一起,那丁雪和梁坤必然会经历一番伤心痛苦。这是一开始就注定的,是他自己一直对这个注定的局面胆小懦弱、视而不见,然后,在梁径抛来的问题上趋利避害,反过来让梁径患得患失。
只是这种患得患失根源已久,在层层叠叠的岁月里早就模糊了本来的面貌,而那句脱口而出要和时其峰走的话不过是误打误撞的导火索罢了。
“时舒......”
见时舒不说话,梁径便想抱他,刚伸手去搂,就被时舒躲开。
自己儿子往后挪了两步,时其峰瞧得清楚,差点乐出声。
梁径垂下眼,虽然还是握着时舒的手腕,但他感觉自己有些僵硬。喉结干涩地上下滚动,他没有再做什么。
周遭静谧不少,前方绿灯亮起,林荫道旁的车流缓缓淌过。
时舒忽然想起小时候被梁径“赶着”去拔牙。
这件事本质上是为他好,是从长远角度替他着想,但那一晚的崩溃也是真实的。还有前段时间的“相机事件”。本质梁径是想教训他不要乱跑,但手段也让时舒崩溃好久。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早就不分彼此,但很奇怪,在一个十分显而易见的问题上却总是相隔千里——他一直在梁径身边,也从没真正离开过梁径,可梁径却一直担心他离开。
这种不安全感到底来自哪里。
“你一直不放心我。”时舒说。
这一回,他没有像之前那样,带着几分脾气。他语气很淡,声音很轻,轻到梁径一开始都没听清楚。
梁径抬眼,眉宇紧皱,“时舒。”
心底豁开的那个口子被人狠狠扔进一块千斤重石。可坠地却无声无息。
时舒转过头,没有看他,而是去看车流渐散的街道。
“从小到大,你看着我,注意这、注意那,你不放心我,你觉得我不会一辈子安安稳稳。所以需要你时刻照看。身体是,其他也是......就拿这次我和我爸说我们在一起的事,你就更不放心了......你觉得我以后在‘类似的问题’上也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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