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洗个澡,暖和暖和。”苏檀将人赶进浴室。
不一会,夏壹洗完了澡,坐在沙发上擦头发。苏檀也点完了外卖,放下手机,从他手中拿过毛巾帮着擦。
苏檀问:“听说你的手机摔坏了。”
“是啊,爷爷好狠。害得我只能从拆了你的一颗心,坐地铁过来的。”夏壹从兜里摸出两张纸币,还是上回他收起来打算作纪念的,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你先用这个吧。”苏檀拿起桌上的一个手机。
看上去很新,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不过夏壹知道,这又是对方的某个代言,中秋节坐飞机那会,他还在机场看过广告牌。
他开了机,先下了几个应用,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转身看向苏檀,说:“今天是我爸的忌日。”
苏檀的身形一顿。
夏壹又问:“往年那些白花,是不是你放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78章 晋江文学独发
难捱夏壹紧逼的视线, 苏檀微微点了点头,承认了。
其实不难猜测,死去十几年, 仍能被记得很难。朋友能记上五六年已是难得, 仇人记上□□年不过是困住自己, 亲人也不能记一辈子,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要过, 放在心底的人被尘埃掩埋, 也是难免的。
苏檀能记那么久,的确是心怀歉疚。
“你能告诉我, 你为什么离开园子吗?”夏壹拉住他的手, 将毛巾放在一旁,“我听人说,当初你是为了……为了钱才走的。不是那样的, 对不对?”
关于苏檀的离开, 园子里一直流传着个版本, 十几年前园子经营不善, 几乎没有人来听戏,夏正德甚至都遣散了不少人, 为了维持园子继续下去。可就在那时候, 苏檀抛师弃友, 离开园子去演戏了——这让当时本就不富裕的园子雪上加霜, 直接停业了将近一年, 才苟延残喘挺了过来。
苏檀半垂着眼,目光涣散着, 不知看向何处。半晌, 他才说:“他们没说错, 我是为了钱离开的。”
十三年前,春节。
“再往右边来点儿。”夏正德仰着头,指挥着弟子挂红灯笼。看着院里张灯结彩,他喜笑颜开。
其实不单单是过节的原因,让他这么开心的另一个原因是,离家经商几年的夏澜远,今年终于要回来过节了。
哪有父亲不思念远行的孩子的?
苏檀背着书包回来,看到夏正德,先开心地打了个招呼。
“小檀啊,改天你有空,咱俩再把匾重新写一个。”夏正德笑眯眯地说,“现在这个有点旧了。”
“好嘞,师父。”苏檀放下书包,进屋拿了块饼吃,读了一天书,他饿坏了。边吃边嘟囔着问:“哥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咬几口,从一旁伸出只胖嘟嘟的小手。
苏檀笑了笑,问:“壹壹,你上哪儿淘去了,手脏死了。”
“不脏。”小壹将手就着破棉袄擦了擦,眼巴巴地望着。
“不行,得先洗手。”
“来来来,跟爷爷去洗个手。”夏正德从背后拉过小壹的小胖手,假装威胁道,“一会爸爸就回来了,看到小壹那么脏兮兮的,他就不要你了。”
小壹果然上当,着急得想往外跑,拉着夏正德说:“那我们快去洗手!”
过了一会,晚饭上桌,金翠兰接到夏澜远,两人走进院子。当年夏壹出生后,夏澜远就南下经商,如今已过去五年,不知道赚没赚到钱,但回来手上满满当当,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饭桌上欢声笑语,直到后来的许多年,每逢春节过年,苏檀总能想起当时来,那大概是他过得最开心的一个年。
“……师哥。”小壹抱着巧克力盒子,拽了拽苏檀的衣角,“爸爸妈妈在哪,动画片马上开始了。”
“我陪你看好不好?”
“不要,我要爸爸……”小壹嘟着嘴。
苏檀想了想,吃完饭夏澜远就把夏正德拉走了,现在应该在他的房里,自己带着小壹过去会不会贸然打扰?
可小壹吵得他耳朵疼,如果不顺着小壹,估计一会就能哭到整个园子都不得安宁。权衡了片刻,苏檀向小祖宗妥协了。
他抱着小壹来到夏澜远房门前,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了。
是夏正德开的门,看趋势,并不是专门来开的门,而是他要离开碰巧打开了门。
夏澜远的声音传了出来:“爸,眼下是关键时刻,只要能投那片地,过两年绝对百倍回报!我绝不骗你!”
“那是留给园子的救命钱,我警告你,少打那钱的主意!你自己在生意里赚多少赔多少,我不管你,但是牵扯到园子,我不跟你客气!”
说完,夏正德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澜远叉着腰,满脸不屑,似乎写脸上满了“不被理解”,空有豪情壮志,却堵在胸口不得抒发。他瞥了一眼苏檀和小壹,才勉强恢复和颜悦色。
苏檀解释说:“小壹他想要你陪着看动画片。”
夏澜远从他手里接过小壹,蹲下身,放在地上站好,说:“看什么动画片呀,爸爸现在很忙,可不可以等明天?”
“……爸爸。”小壹瞪着双眼,可怜巴巴地喊,“爸爸陪我看动画片嘛。”
那是唯一一次,夏澜远陪夏壹看动画片,看的什么忘记了,连这件事也都很模糊了。
不知过了几个月,冬去夏来,苏檀对即将到来的高考毫不紧张,他已经暗自决定,无论考成什么样他都不继续上学了,要好好地帮师父经营园子——那时候园子的确很困难,一周只排了两三天的戏,还坐不满人,只有苏檀在的时候好一些。
有一天苏檀踩点回园子,放下书包正要上妆登台,却发现当天的演出取消了,整个园子里的人都面色沉重。
他问了一圈,才从金翠兰口中得知,夏澜远的那片地出事了。
又过了两天。
“师、师父!那家人闹到门口了!”一位小弟子慌里慌张地跑进来通报。
他口里的门口不是胡同里那扇大门,而是夏家班戏台的大门——死去的那位农民工的家里人,直接抱着牌位,跪在大门口哭天喊地,纸钱飘散在空中,有一股香火味呛鼻而来。
“我滴儿啊!恁死得好惨!黑心商不负责任啊!”一位花白头发的老妪哭喊着,嗓门之大,不输于夏家班里任何一位。
被她的哭喊招来一群看热闹的,几乎都是街里街坊,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谁也没因此就帮着夏家说话。
“听说夏家老大的工地闹出人命了。”
“人现在还在局子里呢。”
“啧啧,要赔很多钱吧?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哦。”
“哎哎哎人出来了,别说了。”
夏正德从园子里走出来,他身上带着一种气势,常常面带严厉,站在那里就能震慑得人不敢高声语。那老妪显然就被唬住了,哭都断断续续,最后好像是回过味来——自己又没错,于是腰杆挺直了和夏正德对话。
“你们有几个臭钱就想打发我了?欺负我们农村来的?我告诉你们,没门!我儿子死得那么惨!你们必须付出代价!”
“你们再闹,报警了!”
“苍天啊,没天理了啊!你报警啊,现在就报!”老妪大哭道,“我看看警察来了是帮谁啊!”
最后夏正德没有报警,他知道报警也没用,老妪的行为不过说明了他们的赔偿不到位,钱不到位罢了。
果然,老妪被请进园子,茶还没喝,就暴露了本色。
“你们可要想清楚,我告法院的话,夏澜远那狗东西可就得判个十年八载的。我是可以不要钱,但你们要不要儿子,就是你们的事了。”
“你到底要多少?!”
“这个数。”老妪比了个二。
不是二十万,而是二百万。这在当年简直是天文数字,整个夏家班都值不起那个数。
苏檀从来没想过,人命是可以端到台面上议价的。
“最后他们谈了多少钱,我已经忘了。”苏檀靠在沙发上,远去十几年的回忆着实费了他不少精神。他揉着额角,继续说:“后来法院还是判了,不是一件事,还有其他人告。我不知道那时候的他在想什么……等我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他们默契地陷入沉默。
夏壹是知道夏澜远怎么离开的,这并不是个秘密,但他也只是知道,从来没问过,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就这么自欺欺人,或者欺骗金翠兰和夏正德。
“我那时候,去酒吧卖唱,一个晚上能赚五十块钱,虽然很少很少,但是比在园子里唱戏来得多。那时候园子被他拿去抵债,差点就没了。”
其实夏壹听着,已经粗略地捋出了时间线,知道苏檀离开园子是为了赚钱,为了填补他爸爸当年欠下的债,也为了园子不因此倒下去。苏檀的确,受了很多委屈,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他伸手抱了抱苏檀,忽然,苏檀站起身。
“我带你看些东西。”苏檀朝他伸出手。
夏壹想都没想,直接把自己的手递了过去,掌心温暖相接,他感到安心。苏檀带他走到那间杂物间门前,然后推开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