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也是艺术生,知道对于一个原创者而言,“抄袭”是多么大的一顶耻辱的帽子,可以将人至于万劫不复之地,他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的创可贴,回想自己曾经看到的季云青的履历,他曾经不仅仅是优秀的舞者,也擅长编舞,并不是巴巴地抱着《西厢》这一部作品吃老本的人,他明明有很多的光芒,明明——
他的专业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了。
他被迫失去了很多。
周铭脸上没什么表情,直接和物业那边取得联系,要求把刚刚自家走廊前的那段视频剪下传来,在等待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俞秋兰”这个名字,虽说是第一次见,但看到传票的瞬间,他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身份。
是履历很漂亮,拿了很多奖的舞蹈家,和丈夫同为舞者,伉俪情深,大女儿在国外取得了耀眼的成绩,可谓怎么看都完美的家庭。
但关于儿子入狱一事,却搜不出只言片语。
周铭凝神看了会,决定还是先告诉季云青这件事,他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喂……”
“怎么了?”季云青的声线有些冷淡。
周铭柔声道:“你在哪儿,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在外面,这会稍微有点忙。”
听着那边传来的隐约动静,周铭没什么反应,笑着回道:“好,外面下着雨,记得早点回来,或者我去接你。”
“没关系,”季云青顿了顿,“你先忙吧,等我回去再说。”
电话挂断了,周铭揉了揉眉头,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眼睛里满是无奈。
……太想掐这人脸蛋了,可该怎么办呀。
另一边的季云青,安静地把手机放回口袋。
舞团这里白天经常会有彩排,所以哪怕是在办公区,也能听到传来的音乐喧嚣,长长的老式走廊上没什么人经过,楼梯里的垃圾桶旁边摆放着发财树和滴水观音,季云青厌恶地看了眼墙角积攒的烟头,转身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哎呀,刚刚那是男朋友查岗吗?”办公桌后面的男人笑声爽朗,虽说头发秃了大半,但都被精心搭理地梳向一边,形成个岌岌可危的大奔头,圆润的脸被经年累月的酒局揉出油光,和眼神里的精明一样,格外显眼。
季云青没什么反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径直坐在侧面的沙发上,没有正脸对着那人。
“欧阳叔叔,”他淡漠地张口,“所以那份说明什么时候能找到呢?”
欧阳宇笑吟吟地伸出粗圆的手指,点了点桌子:“来,先喝茶!”
“不了吧,”季云青似笑非笑的,“我有正事要忙。”
欧阳宇端着个粗瓷杯子,身子一靠,装有滑轮的椅子就向后滑去一点距离,抵在墙壁上。
“年轻人性子要沉稳些,我刚调过来的时候,你呀也才进咱舞团吧……”
季云青开口打断:“不是咱舞团,我退了。”
“嗬!”欧阳宇咧嘴一笑,“这小脾气还是一点没变!”
“我不想兜圈子,”季云青慢条斯理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向办公桌,修长的手臂随意地撑在上面,逼近对方的脸,“我不喜欢麻烦事,当时如果不是看在李老师的面子上,我是不会把《西厢》挂上自己的名的。”
迎着那冷冰冰的脸,欧阳宇的瞳孔几不可闻地颤了下,旋即又笑了:“云青呐,以前是有些小误会,但不也都解开了嘛,怎么这样记仇呢?是不是还想着再打击报复一波啊?”
“唉,都不知道你那时候怎么想的,一门心思要把人都拉下水,是不是还恨着呐,”欧阳宇紧紧地盯着他,“恨李老师吗,让你委屈成那样……”
季云青面如沉水地看着他。
“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这个长辈说说,”欧阳宇继续道,“别去找那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嘛,很多都是假的,你那时也是听别人撺掇……”
他的话突然止住了,因为季云青笑了。
季云青生的漂亮,唇红齿白,表演的时候甚至连舞台妆都不用怎么上,但偏偏是个冷淡性子,因此笑容就格外珍贵灿烂,那双如画的眉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仿若三月潋滟春水。
欧阳云还未做出反应,就心中一凛。
因为季云青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旁若无人地伸向了他的衣领,灵巧地抚平了上面的褶皱。
“欧阳叔叔的确照顾我很多,”季云青嘴角噙着笑,“我也没什么委屈的。”
那双手继续往下抚去,顺着薄薄的羊毛衫下滑,停在了欧阳宇的胸口。
欧阳宇瞬时呆住了,连呼吸都停了一滞。
下一秒,那只手就灵巧地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了个u盘样的东西,等欧阳宇反应过来时,他猛然站起来,徒劳地伸手抓去:“等等……!”
季云青像滑鱼般溜走,与对方隔出段不近的距离。
“还真有……谢谢欧阳叔叔的录音笔,”他轻蔑地把东西放进自己口袋里,“再见。”
眼看季云青已经拉开了办公室的门,欧阳宇慌慌张张地从桌子后面出来:“给我放下,什么录音笔,那就是个u盘,有很多工作资料的!咱有话好好说嘛云儿……”
季云青终于扭过头来,清冷的眸子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别叫得我这么亲热,傻逼。”
欧阳宇目瞪口呆地看着前方。
什么素质……冲着老领导骂脏话就算了,人都出去了,居然也不随手关门!
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不敢在这里闹出大动静,咬牙片刻,急忙掏出手机翻出个页面,挤出笑声来:“李老师!是我……”
外面的雨差不多已经停了,只零星有一点点的凉意。
季云青大步迈下台阶,给自己戴上个纯黑色的头盔,轻巧地翻身骑上一辆哈雷,有之前的同事吃完饭往回走,瞧见那修长的身影就迟疑地打招呼:“咦,是不是云青……”
巨大的轰鸣声中,摩托离弦的箭一般冲刺远去。
“……好吧,看来就是他了。”
出了市往北就是山区,季云青把身子压得很低,冲破秋日的凉爽,双手虎口被行驶的摩托震得微麻,在零星的一粒被溅起来的小石子滑过头盔侧面时,他终于放慢了速度。
前方是一段人迹罕至的山路,之前有过塌方事故,由于过时的道路设计,这里也时常出现一些交通事故,因此车辆就往往自动避开,但是一些渴望追求刺激的年轻人会来这里,三五成群地轰鸣而过。
斜路上歪歪斜斜地停着六七辆摩托,两个穿皮衣的男人蹲在一遍抽烟,毫不客气地打量了下行驶而来的季云青,就淡然地移开了目光。
季云青维持着这个速度继续前行,终于在前方一个拐口处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程赞头发已经长出来不少了,染成了灰色,背挺得很直,穿着个夸张的oversize风牛仔外套,上面是个张牙舞爪的巨大的骷髅头,正靠在一辆巨大的雅马哈上,不熟练地夹着一根烟,山里风大,他垂着头用手捂着,才用打火机小心地点燃了那支烟。
季云青身体略微俯下,以一个危险的速度甩尾漂移,修长笔直的腿撑住地面,在尖锐的刹车声中擦过横生的枝叶,堪堪地停在了对方面前。
程赞本能地往后躲,被吓了一跳,看清楚来人后就慌了神:“学、学长,你怎么来了?”
黑色头盔被取下,季云青随意地把头发向后撩去,露出那双清冷的眉眼:“你果然在这里跑山。”
“我只是偶尔过来,”程赞小声道,他向来说话语速慢,常常思考好一会才张口,“这里没什么信号,他们找不到我。”
季云青嗤笑:“听起来是想通了?”
“嗯,”程赞笑了,那双细长眼弯起来,“想通后舒服多了,与其躺病床上等死,还不如轰轰烈烈地来个痛快。”
季云青没说话,靠在摩托上静静地盯着他。
还别说,和之前完全不同的风格,以前就是个清秀的学院派年轻人,为了保养皮肤压根不碰烟酒,现在染发打眉钉玩摩托,正狠狠地吸了口手中的香烟。
“打扰到你了吧,”程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我没拦住,对不起。”
“你现在又不想死了,”季云青张口,“那就滚回去治疗,别作。”
山里下了雨,空气中满是水汽瞳瞳的雾,凉意直往人心里钻,程赞自嘲地抓抓头发:“学长我不瞒你,我健康的时候的确是想死的,但人生真他妈操蛋,知道自己没几天活了之后,我反而不想死了,但我没办法啊,只能把之前的遗憾都尽量弥补。”
“所以关我什么事?”季云青讥讽地看他,“把《西厢》硬塞给我,然后再踩着我上位?”
程赞沉默了下:“学长,都怪你太心软了。”
季云青挑起一边眉毛。
“我尽量弥补,看能不能再给我妈谈谈,”烟头星火明灭,程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扬起脸,“对了,我估计她会去找你那个男朋友……”
话没说完,他就噤了声,因为季云青的脸色突然变了。
“她不会对你男朋友做什么的,”程赞小心翼翼地后退半步,“我爸我妈主要想对付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