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论声此起彼伏,有的是为江野的出现而兴奋,有的是为打擂者败在最后一关而惋惜,总之都对江野有着迷之自信。
突然有人高声喊了句:“依我看--江野未必能赢。”
戏园子顿时安静下来,人人望向说话者,是个挤在人群里毫不起眼的半大老头儿。
江野也看了过去,“江野未必能赢”这句话,他好多年没听到过了。
老头儿说:“小野我给你提个醒,那孩子四个唱段闯四关,嘎调稳、低音沉,像出自周门。”
江野还没说话,有人反驳道:“老哥你是不是假戏迷啊?俗话说生旦净末丑、无派不宗周。周门传承一百多年了,开枝散叶遍天下,梨园行里哪家哪派没点周门的东西?”
又有人跟着附和:“周门的嫡传弟子不全在咱们河州剧团吗?真是可笑,小野的本事就是周老太爷亲自教的,还怕他个野路子?”
老头儿没理他们,直直看着江野:“小野,那孩子唱腔做派、拖腔行韵有板有眼,就连气口都不难看出,满是周门的范儿,他可不是野路子啊!肯定受过名家指点。不行你给周老太爷打个电话,问问他老人家搁外头还有没有传人。”
“这怎么还整出来个沧海遗珠啊?”
“别等一会儿人来了,小野一瞧,呦,师哥?人家再叫声师弟,这擂还打得起来吗?”
一群人哄堂大笑。
别人说笑归说笑,老头这几句话江野听了进去。
周门成立于清晚期,开山祖师的嫡传弟子也就是大家口中的周老太爷,如今康健在世。老太爷一辈子只收了一个弟子入室,再往下就到了江野爸妈这一辈,江野从没听说过周门在外头还有亲传。
老头话里话外不难看出是个行家,说得有鼻子有眼,江野心中更是着急会会这个高手了。
正想催方奎,方奎突然来了一嗓子:“来啦!”
满园子人在中间留了条人胡同,江野回头,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从胡同那边朝他走来。
逆光看不清,江野眯了下眼,来人已走到他跟前。
“汪橙?!”江野心里叫了声我操。
四周又炸了锅,果然认识!
汪橙也微有惊讶,其实他并不知道方奎请的高人是谁。此时略一细想,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河州第五关,金梅二度不坐镇,舍江野其谁?
他心里苦笑,十一年前赢我一场。十一年后再次相遇,又是在擂台,真是冤家路窄。看来初来河州这笔救急钱怕要落空。
方奎见他们相识,心中难免不安,凑到江野身旁耳语:“小祖宗,您可千万不敢放水呀!”
哼,开什么玩笑,江野心说我还着急试试对方几斤几两呢!
方奎的生意披着文化的皮,内里实在是个精明的商人。察言观色就知道这俩小子可能有什么过节,颇有底气地介绍道:“这位小哥,你要在行,面前这位不用我多介绍。”他的意思是,真正的戏迷,没人不认识江野。
汪橙声调没起没伏:“我可能不在行。”
方奎:......
平白无故被方奎丢了面子的江野:.......
“咳咳。”方奎决定帮江野找回面子:“这位就是我们河州的戏曲神童......”
汪橙打断了他的话:“我赶时间,抓紧比赛。”
方奎:“......”他还有一大堆诸如“金梅二度”“周门嫡传”的话没说啊!
江野:“......”就觉得自己好无辜。
汪橙迈步往戏台走,江野实在是太想和他比个高低了,后头紧紧跟着。
汪橙走到台前猝然止步,江野一头撞在人身上。
忙退了两步,好尴尬。
汪橙回身:“按照规矩,你先来。”做了个请他上台的手势。
这个倒没什么可说的,江野没走台侧台阶,直接蹦上了舞台。
方奎及时叫了个好:“好身手!”随即啪啪鼓掌,他太想给江野找回个面子了。
可那小戏台才三阶的高度,观众们跟着鼓掌吧,倒叫外人笑话。不鼓吧,江野可是他们心中的骄傲。于是,戏园子里稀稀落落跟着响了点尴尬的掌声。
江野又一次觉得自己好无辜。
汪橙坐在台下居中的位置,静等欣赏。
台上江野给乐队师傅鞠了一躬:“麻烦您诸位伺候一段。”
汪橙突然说了句:“能点戏吗?”
“不能!”方奎及时打断。选唱段可有大讲究,这小子要点个不温不火不知名的,他自己上去唱个叫好的,不是使奸耍滑么!
江野偏有份傲气,“随你点。”
方奎还要劝阻,汪橙说:“四郎探母,坐宫一折。”
方奎心里乐开了花,别人知不知道,他可门清。
江野六岁那年第一次参加寒梅杯就遇见劲敌,最后一场比赛,正是用这个唱段打败了对手。一人饰两角,又演杨四郎、又演公主,又是男腔、又是女嗓,简直绝了!
方奎偷着笑,这才叫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胡琴拉响,江野即刻进入人物,这是一个好演员应有的素质。
无可挑剔的唱腔和念白,江野的表演只能用“老成”来形容。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质,满满都是大家范儿。
戏迷们在这时才不吝掌声。
“瞅见没,这才是周门真儿真儿的传人!”
“金梅二度的戏咱还能蹭着,今个这票钱花得可真是值啦,不枉我挤出一身臭汗。”
汪橙稳稳坐在台下,没鼓掌,没叫好,只静静聆听。待江野唱出最后一句嘎调“站立宫门叫小番”,他唇边流露出一丝微笑,随即站了起来。
胡琴停,江野看向台下的汪橙:“该你了。”
心中早迫不及待领教他的本事,听两耳朵看看他到底是赝品还是周门失落在外的明珠。
汪橙:“我输了。”
江野愣了愣:“你说什么?”
不光江野,满园子观众都愣了。
汪橙不再说话,起身就走,那叫一个利索潇洒。
“哎,你等等!”江野叫道。
他是利索了、潇洒了,不能把江野扔台上啊。
江野从台上跳了下来,质问道:“你什么意思?比都不比就认输?闹着玩儿呢?”
“本来就是玩儿。”汪橙又往前走。
“你站住!”江野又叫。
人家真站住了,江野一时无话可说。十万奖金都不要了,你还不依不饶个什么劲儿?可心里头怎么像有一百只小猫又抓又挠呢?
江野愠怒:“合着你是来点戏呢?”
汪橙语气平静:“你要这么认为,也成。”
江野更恼了:“平白无故的,小爷凭什么傻儿吧唧伺候你一段儿!”
“算了算了算了。”方奎真是巴不得,一路小跑过来拦住江野,“人家知难而退,给个面子嘛!”
眼看人走到了门口,江野促上前一步:“咱俩不算完!”
门口飘来一句:“本来也没打算和你结束。”
江野顿觉拳头硬了,“他这是和我叫板?”
“别气了别气了。”方奎捋着他胸膛,“走,叔儿开车带你外滩撸串去。”
“撸个屁!”江野悻悻走了,那小子怎么这么会气人呢!
鼓楼中段一处建筑群原本是市医院,搬迁后门诊楼和住院部被几家单位瓜分,后头的疗养院分给了市剧团,江野家就在剧团大院里。
今早出门前定时熬的排骨粥,在江野推开家门的时候,肉香扑鼻。
愤愤的心情消失大半,大吃一顿,刷完剩下的题,冲个澡,向夜吻别,希望明日是美好的一天。
扔书包、洗手、盛饭,江野麻利的身影跟阵小旋风似的。
刚叼了块排骨,手机响了,是老爸的电话。
江野嚼着脆骨,满嘴溢着浓香,不清不楚叫了声:“喂爸。”
“到家了吧桃桃?”老爸问:“橙橙也在吧,把电话给他我跟他说两句。”
江野停止了咀嚼,瞬间觉得排骨都不香了。
“喂?怎么不说话?”老爸问。
江野眼珠一转,开始演:“喂?喂喂?哎我这信号怎么不好了?”
可他老爸是导演:“演,继续演。”
江野尴尬地咽下食物,清了清嗓子:“那个......他......他没给我打电话。”
话是真话,却生出一种奇妙的心虚。
第8章 桃哥有水
老爸一听就急了:“怎么会!雅梅说他已经到河州啦。这都大晚上了可真急人!这孩子要是丢了怎么办......”
雅梅?叫得可真亲!
江野忍不住埋怨:“爸,他十八啦!从省城到这里能丢?我六岁去北京比赛,小叔陪的。十四岁又去比赛,太爷爷陪的,那年老头子都一百挂零了,老的老小的小也没见你这么关心过!”
江野不留神醋意爆发出来,真说出口又觉得矫情,坐在餐桌前一下下捏着筷子生闷气。
说他不伤心是假的。
老爸沉默了片刻,语气带着歉意:“对不起啊桃桃,爸一直都不称职,一直都愧对于你。”
随着这句话,江野的心软了下来。
老爸肩上担着全剧团一百多口人的饭碗,忙成什么样子,他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