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想走出来
汪橙不是木头人, 江玉堂把密码设置成他的生日,他能体会到用心良苦。舅舅所做所说的一切,都是怕他拒绝。
但江玉堂眼中的辛苦, 他并不觉得。
他从没怕过辛苦, 从记事起,每一天都活在无穷无尽的辛苦里。
他能努力把这里当做家,却不能接受馈赠, 自卑过的人会有很强的自尊。无论话说得多圆全,始终还是馈赠。
汪橙拒绝了:“舅舅, 我现在真觉得比原来过得好多了, 知足了, 我没觉过辛苦......”无论当下是怎么个境况,他逃离了省城,远离了范星芒,一切都可以重头开始,即使累、即使苦, 没有恐惧他都可以从容面对。
李清芬站餐桌那里看了半天, 老公的话感动她一度要落泪,这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 拾起卡塞在汪橙手里, 教训道:“你这孩子心怎么能这么狠呢,舅舅话都说这份上了, 怎么了?老的时候用不上你了呗!”
汪橙抬头看着舅妈, 这瞬间明白了,江野的脾气是随了他老妈。
“舅妈, 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汪橙站起来为难地说:“我觉得......”
“你觉得什么你觉得, 那得我觉得才行!不是这个意思就拿着,是这个意思你就撂下吧。”李清芬将着他的军。
汪橙看着手里的卡,把求救的目光瞥向江野。
江野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理都不理。斜着身翘着腿,舒服得快要睡着了。
“行了行了你俩屋里头聊吧,我和你爸休息会儿。”李清芬一手揪着一个,把人扔江野卧室去了。而后回头看着老公,江玉堂对她挑挑拇指,“关键时候还得你出马。”
“这孩子性子就是随他妈!”李清芬扬着眉毛、压着声音:“想当年汪雅梅多傲啊,她肯委曲求全一点点,这个家还能有我的份儿?”
江玉堂避开重点说:“那你儿子又随谁?”
“谁生的随谁。”李清芬还挺得意,“对了,你一早上忙什么去了?”
“局里头开会。”江玉堂叹了口气,说:“杜晓春调回来当局长了,分管剧团。”
“什么?!”李清芬先是吃惊后是发呆,最后走过去偎着老公坐了下来,按住他的手,一时无语。
*
汪橙第一次进江野的卧室,房间里收拾得整洁干净,有淡淡的薄荷香味,这种味道很熟悉,就是江野身上的味道。
看着屋里两张书桌,两张单人床,汪橙显得手足无措。
他有些怕,怕江野说你住过来吧。
昨夜江野发的朋友圈他当然懂,当然明白。但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温暖太多,接受的馈赠也太多,他多年封闭起来的壳正在一点点被人敲碎,虽然这些人都满怀好意,他还是觉得无所适从,甚至不安。
就如江野想的那样,他需要一个过程,一个改变自己、从壳子里从容走出来的过程。
“江野。”他叫了声。
“嗯?”江野趴床上一直在看着他,知道他想说什么。
“给我点时间好吗?”汪橙像做错事的孩子那样,站在那里轻声问。
江野拉了凳子,拉到自己床边,说:“坐过来。”
他坐了过去,江野在床上盘腿坐起来,两人离得很近。
“我逼你什么了吗?”江野问。
汪橙垂着眸,“没有。”
“所以你也不用逼自己。”江野说:“我说过的,一切都可以慢慢来。”
汪橙抬眼看他,露出一副“你什么时候说过”的神情。
“哦,”江野笑,“我是这么想的,只是没说出来。”
汪橙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事,半天不开口。
“自己偷偷想什么呢?”
“我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汪橙的语气里难得带出恳求的意思。
“我小时候?”江野翻着眼睛想了想,“太小时候不怎么记得了,就是爸妈说的那样吧。我记得上学的时候就住这间屋子里,太爷爷和小叔轮流照顾我。要是赶上小叔有演出,太爷爷又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得跟高格去他姥姥家住一阵。反正东吃一顿西吃一顿,挺惨的。汪橙,你要是早来十年多好,咱俩做伴。”
“早来十年?”汪橙黯然道:“早早逃离了那里,是挺好。”
今日之前,江野可能会顺着话问下去,但是现在不会了。
看着汪橙的样子,分明是想起了他不愿提及的往事,江野硬是憋着不问。
汪橙又问:“你学功夫的时候挨打了吗?”
“挨了,怎么会不挨打!老爸都说戏是打出来的。”江野说:“其实我爸妈不希望我入这行,说这行太辛苦,他们从来没教过我什么。”
“不是舅舅舅妈教的?”汪橙一直以为江野的身段功夫是家传。
“他们才没,太爷爷教的,学的时候可苦了。”江野说:“可能这些东西都是天生带来的吧,我打小就喜欢。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每天至少比同龄人早起两个小时,不管春夏秋冬,只要不下冰雹,每天早上穿着三寸厚底靴跟着太爷爷绕城跑。然后对着河水吊嗓,太爷爷说将来会有一副带水音的好嗓子。”
汪橙说:“你的嗓子是挺脆的,有水音。”
“这可是多年练出来的,回头别给我说出去了,周门的秘诀!”江野神秘兮兮地说。
汪橙配合他点点头。
“然后晚上写完作业就去练功房,弯腰掰腿,哪一个动作作不好,太爷爷都会拿藤条打,他那是真打,可疼可疼了!”江野现在想起来,还拧眉搓了搓胳膊,“就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十几年,都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一点也不错。当然啦,我又不笨,不会总挨打。你也......”
他顺口想问你学的时候也挨不少打吧,说一半就及时住口,没敢问下去。
汪橙听得心绪纷繁,眉心皱了起来,说:“太爷爷打你是想教好你,那是出于善意,为了你好。我学这些的时候,差点......”
他说一半就不说了。
江野不想他沉闷下去,说了些欢快的,“其实这些都不白学的,放假时太爷爷经常带我到小戏园、广场、茶楼啊那些地方票戏。那时候别看我娃娃音,每次都能震惊四座,真的,不吹,不管在哪儿,一亮嗓子当时就镇了场,迎头满堂彩。这边防附近的,基本上都知道有小江野这么个神童,真的,一点没吹!我还是金梅二度呢你敢信么,全国只有两个!”
“我信,不用强调。”汪橙看着他夸自己时挺认真的样子,想笑。
江野床尾有一个小柜子,里头满当当码着各种荣誉证书、奖杯,他趴过去拉开柜门给汪橙瞧,嘴上却说:“爱信不信吧。”
“我真信。”汪橙说。他仔细找了找,没瞅见那两个寒梅金奖杯,想来是太珍贵,被江野藏起来了。
江野也是趁着酒劲,说得有些飘飘然:“大点了,就喜欢流行歌曲。嗓子好呗,又跟小叔学了好多乐器,文化局、电视台就在前头,近水楼台很多演出机会,名声就越来越大了。咱学校举办的各种晚会基本上都是我的专场演出,哎,我收的情书比那些证书都多,信吗?”
“信。”汪橙怕他又要展示情书,他不太想看见这些东西。
“那你呢?”江野还是忘了,问了出来:“你大武生的功夫跟谁学的,你妈教不了这个吧?”问完才想起来,当时学校大礼堂问的时候,汪橙立马甩脸走人。
但这时的汪橙没有变脸,垂了垂眼说:“我学这个都是被逼的,不是妈妈。是,是......”
他连说了两个“是”都说不下去,江野说:“没事,就是顺口一问,不开心就忘了吧。”
“其实你问,我不该不答......”
汪橙话说一半就被江野拦着了:“别介!”
“别介别介。”江野认真说:“不管我做了什么,老爸老妈做了什么,汪橙,你还是你,你不用为任何事去迁就别人,别有负担。比如你那个累死人的工作什么时候辞职,老爸给的这张卡你什么时候肯用,什么时候敲着门求我,桃桃桃桃叫我住进来吧......所有的事情都取决于你。我说过,无论什么时候,我一直都在的。嗯?”
江野眨眨朦胧醉眼努力想了想,确定道:“嗯,这个我确实说过!”
汪橙觉得这个人很贴心,虽然有点小暴脾气,虽然有时莫名其妙,虽然不服输爱逞强,虽然偶尔还会傻乎乎的,虽然......但他仍然很贴心,用一颗温温暖暖的心贴着你,不经意间总能触碰到你心尖上最柔软的那片肉。
其实换句话说,江野好会撩。
汪橙笑了,出于内心的那种笑。
江野有时就是那么莫名其妙,就像此时,鬼使神差地按住了人家的手,一副款款情深的样子,说:“汪橙,你笑的时候真的好好看。”
在没意识到他按住自己手的时候,汪橙想说,你笑的时候也很好看,但是很快就感觉到了江野掌心散发出的炙热感。
他怔住了,没动。
四目好端端的交织着,江野的目光偏偏下滑到他的唇上,薄薄的两片,像涂抹了色号浅的唇红。
好像气氛到了,不得不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