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野汪橙默默上着楼, 李逸臣住在三楼,但是习惯了,汪橙直上到四楼才反应过来。
他失措地停在那里。
江野也刚刚反应过来。
明明有好多话想说,偏像无话可说一样相对着沉默。
对面门里高大柱夫妻俩不知为什么拌嘴,高大柱边开门边说:“哪天我也癌了,你找个拌嘴的人都没。”
“你胡说什么呢!”倪翠萍喊。
高大柱开了门看见他俩站在外边,愣了愣,“我……你俩怎么……”
“晚安。”江野快步上了楼。
汪橙抬头想看他,那背影很快消失在拐角。
他低低地说了声:“晚安。”
江野很疲倦,衣裳都没脱,爬倒在床上。睡不着,什么也不愿想。
不知呆了多久,他摸出手机,想给汪橙发微信,又不知发什么,只是单纯地想他。
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怎能受得了屋里这种空旷。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汪橙回应很快,没用两秒,他的手机必定也是停留在和江野聊天框的界面上。
汪橙说我在,江野无话可说,那便再叫声师哥。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晚安:师哥。
早安:我在。
所有不可以说的话和不能倾诉出口的想念,还有那些寄托,都藏在反反复复的几个字中。
师哥、我在。
他想叫,他便应着。
汪橙握着手机,没再等到江野的信息。床旁的衣柜开着,他的衣裳都被收拾在这里。
一件件拨过来拨过去,他发现有好几件都是江野的。一样的款式,连买的人都分不清楚。
汪橙猛地抬起了头,他把江野的衣裳挑了出来,想送上楼去。
他动作慌乱,一件件搭在胳膊上,要出门的时候,身后响起汪雅梅的声音:“去哪儿?”
“衣裳……拿乱了,我给他送去。”
“是借口吗?”
汪橙的心猛然一揪,像是被尖长的指甲掐住了心头的皮肉。
对,是借口,只是想见他一面也需要下意识寻个借口。
再难熬的夜也会过去。
天刚刚见亮,江野出了门,他想先去趟医院,再去学校。走到李逸臣家门口时,他停住了脚步。
是不是一块儿去学校也不可以?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里头的脚步声往门边走来,不是汪橙的,江野慌不迭下了楼。
保镖送他去医院,一路上他都想问汪橙走了没有,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
汪橙在医院,他早早熬了药送过来。
江野推开门,汪橙回头看见他,很快地移开眼神,“舅舅舅妈,我先走了。”
江野侧开身,师哥从他身旁经过,没再看他一眼,没和他说一句话。
江野心里难受,床上躺着的江玉堂、床旁呆站着的李清芬,都难受。
“我来……看看。”江野走了过去。
江玉堂说:“还没手术呢看什么,去学校吧。”
“我……等几分钟吧。”
老爸老妈都知道,他是故意在和汪橙错开时间。
“吃早饭了没?”李清芬问。
江野说:“没胃……吃过了,我吃过了。”
李清芬挽了下耳边一缕滑落的头发,把目光移到窗外。她不愿看这么消沉的儿子,不愿听儿子为了不让他俩操心而撒谎。
“爸,做手术那天我得请假陪着,说好了,您别拒绝。”
江玉堂别过脸去,不说话。
江野待了十几分钟,回了学校。
他从后门进教室,眼前没有汪橙的背影,刘子轩坐在他桌旁。
他往刘子轩的座位上看去,汪橙在那里,隔着两排的角落。
“桃哥快来快来。”刘子轩抽出江野的凳子,江野刚坐过去,刘子轩悄声问:“和橙哥吵架了?”
江野不言语,脸上没表情,低头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你俩现在可是名人啊!别闹别扭给媒体知道了,又出负面新闻。”
江野嗯了声。
老唐讲着新年新气象,也不知他妈的什么新气象。
班里的氛围有一丝丝改变,起初大家没察觉出哪里不对,后来发觉,课间一群人围在江野桌旁聊天的时候,江野的位置总是空着的。
大家习惯了围着他聊,习惯听他胡咧咧,习惯看他身体后倾压着凳子,发出一阵阵清爽又脆生生的笑声。
习惯了眼里有星星的江桃桃。
这些全没有了。
江野的样子,让人看了莫名难过。他像极了刚刚转校过来的汪橙,失去光芒的太阳,如月亮那般清冷。
汪橙遗忘掉的那种心痛的感觉,像漫过河堤的水,一波波侵袭回来。
他想去亲近江野,想在没人的角落里亲亲江野,就是勾一勾手指头也好。但他们现在像是两只刺猬,就连拥抱也会刺痛对方。
越亲近,扎得越疼。
*
穆小乙请了肿瘤专家,元月上旬给江玉堂做了手术。
江野每日中午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都会去医院里转一圈,来回路上胡乱往嘴里塞点东西。
他爱上了汪橙的麻糖,兜里总是揣着一把。
这真是个好东西,能提神,也能使人麻木。
大多时候老爸都在昏睡,大多时候江野只能静静地坐在病床前,看着江玉堂鬓角的头发一日日变白。
有那么一瞬间,李清芬忽然意识到,好久没看到儿子笑了,儿子也瘦了。
江野不能抽出更多的时间陪伴老爸,晚上的自习课他和汪橙都不再上了,全用来排戏。
没理由让那些演员等着他俩。
他们在台上如常,甚至比原来演得还要好。那一小忽的光景,他是张君瑞,他是崔莺莺,他们能随心所欲地凝视对方,大大方方地爱慕彼此。
他们格外珍惜。
这个令人难捱的冬季撑到了腊月二十八,河州剧团的西厢记,在大剧院以非售票形式进行首场演出。
这是李逸臣和穆小乙商量后的决定,他们的思路很吻合,媒体提前报道,微博提前宣传,把势夺寒梅杯的声势造就出来。
几千人的大剧院座无虚席,演出非常成功,很火爆,像歌星开演唱会。
谢幕时,观众们经久喊着江野汪橙的名字。
托着病体看完整场演出的江玉堂,留意到儿子改了那段藏头戏词,也注意到崔莺莺戏妆的眼角,点了一颗泪痣。
他捏着妻子的手:“清芬,是不是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现在……那两个孩子……我们是不是又错了?”
这样优秀的孩子,到底还希望他长成什么样,该不该由着他们自己去选择。你给他选的路,他听了,他会去走,但他开心么?
人这一辈子这么短!
首场演出之后,这版西厢记被媒体奉为经典,内行、外行,各种戏评纷沓而至,挤占大幅版面。该剧未上梅花台,一日内已订出百场商业演出。
年二十九,是剧团封箱日子,封了箱,意味着结束一年的演出。
年三十,剧团演职人员从天南地北赶回来参加年会。穆小乙走后门,把河阳大酒店最好的宴会厅留给他们用。
许是江玉堂带病出席,又或是西厢记获得巨大成功,席上杯来盏去非常热闹。
越热闹,越显得两个小功臣落寞、寥寂。
江野酒量浅,仍然替江玉堂一桌桌敬酒。礼数尽到,他悄悄离开。
汪橙本来想走,江野先他一步,他只能留下硬着头皮对付这种场面。
为了避嫌。
周门弟子都坐在主桌上,李清芬不忍看他那样,说:“橙橙想回去就走吧。”
“我……我只是有点累,想回去歇着。”
汪橙走后,李逸臣摇摇头,有意无意地说:“俩孩子成惊弓之鸟了。”
主桌上安静下来。
十年未必出得来这么火一出戏,换作旁人,尾巴早翘到天上去了,而这出戏里的三个主角,走了两个,另一个也是沉默寡言。
倪翠萍拉着汪雅梅开玩笑:“眼瞧你这第一主角的风头被俩儿子抢了,红花演成了绿叶,怎么,心里不得劲儿啊?”
汪雅梅腹叹一声,脸上强挤出笑。
周阔海就着话题说:“评奖的都是内行,那俩小子也就是名声大,看着盖过了风头,真到寒梅赛上,雅梅的奖杯是铁定了的。他俩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诶,我就奇怪了,那天演出,现场观众怎么那么多小孩儿?”
高格笑:“太爷爷您这就不懂了吧?那叫粉丝,追星的都有本事,我也不知他们怎么混进来的。”
“看戏不老实,还喊着什么……”高大柱夹着嗓子学:“江野江野我爱你,汪橙汪橙我爱你……哎呦羞死我这张老脸了—”他捂着脸:“现在这年轻人,真是啥话都敢往外抡。”
“看戏就得有个看戏的样子,当时乱糟糟地嚷,我还以为他们叫倒好呢!”周阔海摇摇头。
“这我得驳您两句。”高格说:“不说旁的,我们这个年龄喜欢看戏的没几个吧?我俩师哥就有本事把年轻人带回剧场,这叫明星效应。”
“我不是夸功啊太爷爷,说到底还得是我有远见,早早做了直播。咱这玩意儿,只要沉下心来看的,没有他不喜欢的。那谁,京剧大家不是说过,现代人心浮气躁,你给我俩小时,看了我的戏你说不喜欢,那是我的错。你不能不进剧场就说这玩意儿该淘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