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了指桌上的暖水壶:“这儿不有么?”
“想喝饮料。”顾柏川说得理所当然,冲着自己的腿扬了扬下巴,“你不指望我推着轮椅下楼买吧。”
“谁说要你去了。”我从他床上站起来,忽然觉得顾柏川这个要求提得挺奇怪——从前也没见他有多喜欢喝饮料啊,难不成……只是为了将我支出去?
那头纪从云已经起身:“要不我跟海生一起去吧?”
“几瓶水犯不着兴师动众的。”我制止了纪从云的行为,“我去就行,你在屋里陪这位顾大爷聊天吧。”我剜了一眼顾柏川,扭开门从房间里出去。
待我把门虚掩上,立刻小跑起来——开玩笑,既然都猜顾柏川是为了故意支开我,我怎么还能如了他的愿呢,怎么说也得听听他们两个到底要聊点什么。
跑步和走路的速度并不一样,等我从楼下的小卖部再跑回来的时候,总共也没过去几分钟。
我在靠近顾柏川的门口时,放轻了脚步。
刚才出去的时候,我就特意把门留了条小缝,从顾柏川的位置是看不到门没关上的,但是刚好够我偷听用。
“……他就说了一句‘你们俩厉害’之类的,其它没说什么,只是我觉得那语气不太对……你做什么了?”纪从云的声音向来就尖亮,故而给我这个偷听的降低了不少难度。
相反,顾柏川的声线本来就低沉,音量也习惯性的小,他说了点什么我听不大清,只听房间里沉默了一会,纪从云又说:“我想你总不能是故意的,对吧?有些事……”她的话没有说完,就被顾柏川打断。
兴许是为了打断别人的话,顾柏川这次音量大了些:“我听说他之前谈了个男朋友,现在怎么样了?”我一口气吊到嗓子眼,心想着这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怎么顾柏川还这么惦记……别是吃醋了吧?
这么一想,我紧张里又带了点好奇,将自己的耳朵凑得更近了一些。
“他啊。”纪从云叹了口气,“那人你也认识,都萨木。”
我听见顾柏川骂了句“操”,字正腔圆,非常具有他的个人特色,骂个人听在我耳朵里都跟朗诵似的,我正琢磨着他一句“操”背后的意味呢,就忽然听见顾柏川再次开口发问:“那你呢,你现在还喜欢那小子?”
这话什么意思?
我浑身上下汗毛都立起来了,刚才听到杂七杂八的对话都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顾柏川一句“你还喜欢那小子”,屋里头只有他和纪从云两个人,明显他是在跟纪从云说话,口中的那小子不是都萨木就只能是我。
纪从云喜欢我?
这话如果放在任何一个其他人身上,能被纪从云这么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喜欢,虚荣心都能爆棚了去……只是,落在我身上只跟晴天霹雳一般,霹得我三魂七魄都被震了出去。
信息量实在太大了,我完全没反应过来,甚至只觉得顾柏川是在说些不着边际的玩笑话。
然而,纪从云接下来一句话却成了定音锤,她说,那怎么办,我知道不应该,但是我总也忘不了那天傍晚,他一傻小子直愣愣冲出来替我挡了杨辰那一遭。
人,尤其是少年时,多少总会有点英雄情结,就像是我小时候特别羡慕电视剧里行侠仗义的英雄,觉得他们总有一股和现实世界拧着来的勇气。所以,那天傍晚为纪从云冲上去,完全也是激情所致。
但也许冥冥之中却有一些缘分在,就像我一直记得纪从云眉眼之间两抹红,记得她当时画起上挑的眼尾,和一个小女孩身上那股永远抹不去的韧劲儿……她原来也一直记得我当年为她挺身而出的模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不是一个同性恋,甚至哪怕我是一个双性恋,而顾柏川又没有更早的出现在我身边,我应该是会喜欢上纪从云的——跟她接触久了,没有人会讨厌她,而当初救她是为了逞英雄、觉得她可怜,如今却是真正佩服她的坚强。
即便我并没有过多参与纪从云的原生家庭,我仍旧知晓她这些年来的艰难,同我和顾柏川相比,不遑多让。
我们三个本来就是报团取暖的困兽,相互扶持着成长到如今的模样。
我怎么、怎么都没想过,纪从云会喜欢我。
也许是震惊来得太剧烈,我手里的劲儿一松,塑料袋就要往下掉,我想也没想,伸手去抓,却刚巧撞开了面前虚掩着的门。
我对上了纪从云和顾柏川诧异的脸,他们显然也被我的突然闯入吓得不轻。
他们俩的对话中止了,房间陷入寂静,这次我的注意力难得没有在顾柏川身上,我无法掩饰地将目光黏在纪从云身上,艰涩开口:“你……你喜欢我?”
纪从云看着我,想要摇头,却没能完整地做出哪怕一个动作,她深吸一口气,逐渐让自己的表情回归正常,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反而低声跟顾柏川说了一句“我先走了”,随后径直从我身旁擦肩而过。
背后大门敞开,我听见她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楼道里。
我看向顾柏川,很难控制住苛责的语气:“那你当年就知道,是不是?纪从云说是她主动要跟你在一起,是为了我,对吗?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一个人胡思乱想,猜了那么多年。”
顾柏川安静躺在床上,对我说:“黎海生,你先把门关上。”
我忍着气,将房门重重关上,又问了一遍:“顾柏川,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怎么老是这样,从小到大,无论是什么事,你总是喜欢替我处理……行,我也不是说不能让你来处理,可是你总不能什么都憋着跟我不说,我又不是傻子!我跟你一般大,你懂的,我也懂。”这话一说出口,我就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仔细回想起来,顾柏川这个如同闷葫芦一样的性格,实在是让我痛苦。
他听我这么说,两道眉毛也竖了起来:“黎海生,可那年是高三!你扪心自问,你当年是不是叛逆得要死,本来成绩就那样,我再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可是,如果你说了,很多事情就不会发生!”我这样叫着,没忍住眼圈就泛了红,“如果你说了,也许我们之间就不会闹僵,而我也不会陪着前桌去什么山里,那天我们就不会遇到那场雨,我的腿不会断,我还能打篮球!”我一口气将情绪发泄出来,第一次正面跟顾柏川提起当年大雨里的事。
我一直知道,那年大雨,顾柏川伸向纪从云的树枝,是他这些年都没能抹平的、横在我们中间的刺,我从不愿意因此怪罪他,因为我认为他当年做的就已经是最正确的选择。
但是非常可惜,“正确”这个词在现实世界并不代表毫无损失,它不是物理题,不存在什么“排除其它影响”……一个选择,做了,就一定代表着会失去一些什么,所以我为此丢掉了儿时的理想。
第94章 189-191
当年的那些事,我在意,也知道顾柏川比我更在意,所以我尽量避免当着他的面提起从前的事情,只是,今天话赶着话,这样一根倒刺就被我硬生生戳在了顾柏川面前。
我看见他的表情在我说出这些话的时候,骤然一变,原本还拧在一起的眉毛松开了,整张脸上呈现出一种灰暗的白。
我后悔了,也许我并不该提起这件事。
但话一说出口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听见顾柏川说,行啊,从前你断掉的一条腿,今天我断一条,我们扯平了。
我不自觉跟着他的话,看向他平放在床上的伤腿,即便是在进行康复训练,整条小腿肚子由于缺乏运动,仍旧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松弛状态,而就在他的脚踝上,那一道如同蜈蚣爬过的疤痕,深深烙在我的眼睛里,神经元将这种虚拟的痛感传达到我的胸腔里。
我的心脏揪着发疼。
在我来看顾柏川的这么多趟里,他很少提及自己受的伤,也没怎么提过之后的事,然而我心里清楚,他如今受的伤比我当年还要严重许多——我的旧伤尚且会在阴雨天隐隐发胀发痛,他呢,他到底会恢复成什么样子。
这样细想着,我又怨自己为什么非要把话说到这种程度,明明是准备重新开始的不是吗?为什么总也要扒着过去的事情不放。
还没等我再次开口,顾柏川已经出了声:“黎海生,我累了,你先回去吧。”
接下来周末两天,我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子里,打开电脑,调出当年在顾柏川家里看过的海洋纪录片,《蓝色星球》。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静下心来看一部纪录片,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态——也许我是想离顾柏川的世界更近一些,又也许我只是需要做一件什么事情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海洋,这个词汇对我来说总有着特殊的意义,即便北京是一座内陆城市,“海”,这个字眼,仍旧陪伴着我从出生一直到现在。小时候,我去偷听文工团的排练时,经常听到她们唱起一首叫“大海啊故乡”的歌曲,这首歌许芸阿姨会唱、陈敏同志也会唱。
我记得里头有一段词“大海呀大海,就像妈妈一样,走遍天涯海角,总在我的身旁”,那会总也听不明白,还觉得就是这该死的蔚蓝汪洋夺走了我的童年亲子时光,为此,我曾对顾柏川对海洋生物的痴迷感到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