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想今天的情况应当也差不多,于是点头应了顾柏川的话。
我们漫无目的地骑着单车,穿过城市的水泥森林,旁侧有正在修建的地铁站,也有吐露刺鼻尾气的公交车,有吵闹的学生,也有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行道树上,蝉在夏末发出最后的鸣叫,顾柏川在前面骑车,我在他身后保持一个车身的距离,从我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他理着圆寸的后脑,下方接着一段白皙的脖颈,汗水从他的脖子上流下,淌入他宽松的白色短袖里。
他骑得很快,风掀起他的衣摆,抖动的布料让我不禁想起2008年夏天仰望过的红旗——日子过得如此快,转眼许芸阿姨已经走了四年,我和顾柏川也已经不知不觉步入了青春期,他们大人将这段时期描述为一生中最灿烂的日子,我却不明白为什么。
如果是灿烂的,为什么顾柏川脸上的笑容愈发少起来。
我喊了顾柏川的名字,让他靠路边停下车,提议道:“光这么骑没意思,不如我们玩个游戏,过会前面那个红绿灯变灯的时候,我们跟上第一个起步的人,看他要去哪里,我们就跟着走,怎么样?”
顾柏川挑了挑眉毛,没说话。
“那我就当你默认了。”我笑起来,飞快跨上单车,骑了出去,一边骑一边叫嚷,“顾柏川,你太慢啦!”
我没有回头看,我知道他一定会跟上来,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
信号灯变成了绿色,车流像是开闸放出的水,我集中精力认准了那第一个起步的自行车,二八大杠,上头是一个穿着深蓝工装的胖男人。
“就是他了。”我嘀咕一句,飞快踩起踏板,单车一阵风似的驶出,顾柏川紧跟在我身后。
我们随着那男人,一路向西去,街边的景色一直在变,从最开始的高楼大厦,变得后面越来越矮的房子,再到支起的吊车和盖了一半的新楼房……我们跟着那个胖男人往城市边缘骑去。
我抬头看到几根巨大的、正在冒烟的烟囱,下方是厂房大楼,它们在这座城市里如此特别,是我从来没见过的灰色和铁锈一般的暗红。
正当我眺望两侧的风景时,忽然听到单车的链条发出异响,踩踏板的阻力变大,显然是出现了什么问题……该停车了。
我却不想就这么简单停下,坏笑着冲前面的胖男人大喊:“嘿,哥们儿!”
他离我不远,放慢速度扭头看我。
“你猜我们跟在你后头多久了?”
“操!”我听见他来了句国骂,“神经病啊!”说罢,那胖男人脚下生风踩着单车加速离去。
我靠边停车,放肆大笑起来,直到顾柏川拍在我的肩膀上。
“别笑了,顶着个小寸头跟劳改犯似的。”顾柏川的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留情面。
我回呛道:“别忘了你也是寸头,小劳改犯。”
顾柏川没理我,蹲下去替我看单车的链条,白衣黑短裤,我盯着他下蹲时露出的小腿肚看了很久,直到顾柏川疑惑地看过来,我这才扭过头去看向别处。
那工厂前头的地貌很是奇怪,像是河流,水又是少了些,牛蹄之涔裸露出砂石和荒草。远处的天空是暗淡的灰,跟旁边那些破败的厂房保持同一种气质,我望向那几个高耸的烟囱,看其中最大的一根整吐着雾与烟尘,升入空中,和云彩混在一起令人难以辨识。
“这是条河吗?”我问,手指着前方。
顾柏川捣鼓了一会链条,无果,干脆跟我肩并肩席地而坐。
在我看来,顾柏川就好像是一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你问他什么样刁钻的问题都会有所回应,这会他对着工厂前头的岸滩思考片刻,道:“这应该是永定河吧。”
永定河,我早有耳闻,那是频繁出现于本地新闻的一条名河,他们说这是北京的母亲河,但我无法将它与眼前这样荒芜的河滩联系到一起。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永定河的砂石开采现象很严重,河道枯竭也很正常。”顾柏川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一道车辙上,低叹道,“可惜了。”
*补充:这里的工厂原型是首钢工业园,根据我查到的资料,首钢应该是在2010年全面停产,但是我十几岁的时候去那边见到过烟囱冒烟,猜测可能是产业转型或者不是工业排烟(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文章里就当是半架空就好了,不用深究。另外,首钢工业园这位曾经的“钢铁巨人”现在已经转身成为冬奥场地和文化园,搭建得很好,永定河也已经全线通水,欢迎大家有空来北京去这里转转。
第19章 42-44
我不太明白他所说的“砂石开采”和这条河的枯竭有什么关系,只是觉得在北京城区里,竟还有这样的地方,着实是令人惊讶又惋惜。
“工厂呢?”我望着远处那几座巨大却破败的建筑,又看向那攀上红砖楼的绿色植物,一种寂寥感突兀出现,我骤然觉得不适起来。
“要停了。”
“工人呢?”
“不知道。”顾柏川一只手撑在下巴上,“也许搬走了。”
不知怎的,我想起韩奈,想他说自己的父母也该是在哪个工厂里做工,又想起他付不起的篮球课,在某一个灵光乍现中,我仿佛明白顾柏川所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句话背后的种种。
可是,可是……
顾柏川看出我的情绪低落,用肩膀撞了撞我:“虽然现在看着不太好,但河流治理已经上了文件,等下次来的时候,这里肯定会大变样子。”
“文件?”我来了兴趣。
“……新闻。”顾柏川改口,他拉着我站起来,又替我掸了掸裤子,转过身去那意思是让我“礼尚往来”帮他掸灰。
我看着他包裹在宽松短裤下,隐约可见的臀部轮廓,目光发愣,有那么点下不去手。
不过,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忽然很用力拍在他的屁股上。
顾柏川往前一跳,涨红脸,怒道:“黎海生!没事找事是吧?”
我笑得好大声,火上浇油跟他说,手感不错,下次有机会还会光顾的。
说完我就沿着那河滩跑开,顾柏川在我身后追,直到我跑得没劲儿让他追上,他压着我在泥土地上翻滚两圈,手伸进我的衣摆里,挠我的腰。
“下次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不敢了!”我一边笑,一边拼命扭动身体,扬起的尘土吹在我俩脸上,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成了“土人儿”。
顾柏川满意地松手了,将我从地上拉起来。
我们一脚深一脚浅往停单车的地方走去,他在眺望远方的河床和荒草,我在背后看他,看他已经初见形状的肌肉线条,还有骨架愈发鲜明的棱角——我心中腾起一个微妙的念头,在这如火的盛夏,烧得我口干舌燥起来。
我的单车坏了,顾柏川骑的是时下流行的死飞,没法载人,这段路又偏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出租车,我俩只能蹲在路边打电话给阿鹏哥让他来接。
顾柏川放下手机,脸色不太好。
我忙问:“怎么了,是不是阿鹏哥现在有事在忙,过不来?”
顾柏川摇了摇头说不是,顿了顿又说:“但我们确实得等一会了,他现在在医院。”
“他生病了?”
“不是。”顾柏川又否认。
过了好一会,他才开口跟我说:“是林慕妍怀孕了。”
我愣怔半天没回过神,我想,我终于知道为什么顾柏川今天早上看上去情绪不高,原来是他要有弟弟或者妹妹了……这件事放在大多数人身上倒也不算坏事,可对于顾柏川来说,这就意味着,他好像彻底被排除在顾严的新家庭之外,只剩他一个人了。
我从未想此时一样厌恶一个未出生的生命,即便我清楚了解他是如此无辜。
九月如期而至。
陈敏给我打了一通越洋电话,大意是她没法在我开学之前赶回去,让我跟我爸商量好,叫他去开新生家长会。
我发誓,我还没有到开学一场家长会都要瞒着家长的程度,毕竟那又不涉及考试成绩,所以我在挂掉电话之后就跟黎正思说了这件事,他“嗯”了一声算作回应,结果真到了那天,我在学校门口左盼右盼也没看到黎正思的影子。
新的班主任是个又高又瘦的女人,一双细腿踩着高跟,身高直奔一米八去了,我猜,如果她也不招班里的学生喜欢,大概会被起外号叫“竹竿”“通天柱”之类的吧。
但是现在她还没做过什么惹我不高兴的事,所以我叫她周老师。
我常听一句“刀子嘴豆腐心”,偏巧周老师是个反过来的人,她温声细气在前头讲话,话里的意思却是指责有些家长对自家孩子不负责任,新生第一次家长会就迟到,实在是太不应该。
我听着在底下发笑,心想着她说的还是错了,迟到的家长又怎么样?还有像黎正思一样压根没来的呢。
然而,正当我在心中抱怨黎正思的时候,就听见周老师在上面说:“……所以我们今天会后家长和孩子都留一下,我们一对一进行初步了解,给孩子的未来做出一个规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