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屁!”季博文气得手抖,又是狠狠一棍抽在了季时风后腰。
“我放没放屁您最清楚,”季时风疼得额头上直冒冷汗,挺着身子说,“您不是没见过他,知道他什么秉性,像他这样的,我这辈子遇不着第二个。人家能看上我,是我天大的福气。”
“他再好,他也是个男的!他能传宗接代吗?能添香续火吗?”
季博文胸膛剧烈起伏,他承认他思想老旧古板,他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经历过洪水、大旱、饥荒。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妻子走了,留给他一个儿子;后来儿子也走了,留给他一个孙子。
他这辈子没过过好日子,但人活着就得有希望,他活着唯一的盼头就是把季时风带大,看着季时风成家立业,把他们季家的血脉延续下去。
“你爸当时说的什么,”季博文抬手往案台上一指,“说不求你出人头地,不求你有多大出息,让你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找个好妻子,生个好孩子,将来你成家了、当爸了,烧封信和他说一声,让他在下面也享受享受天伦之乐!”
季时风眼圈立即红了,他盯着黑白相片里他爸的面容,喉头涌上一股血气。
他对“父亲”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细想起来连五官都有些模糊,但季时风记得,他爸临走前抓着他的手怎么对他说的,说爸最大的遗憾是不能陪你长大成人,不能参加你的婚礼,不能帮你带孩子。
“孽障啊!”季博文的拐棍杵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孽障啊!”
季时风咽下喉咙里涌起的那股血腥气,双手撑着地面,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再抬起头来,他额头赫然被粗糙的水泥地磨破了皮,血珠混杂着细沙往外渗。
“爸,我对不起你。传宗接代我是做不到了,我这辈子就认他了,我就喜欢这一个。”
季博文气得浑身打颤,边上有张竹椅,他气急之下操起竹椅往季时风身上砸——
砰!
一声巨响,崩开的竹条弹在了香台上,又怕桌上的一大堆东西扫倒在地。
这一下砸的太重,季时风闷哼一声,整个上半身往前一倒,差点儿连跪都跪不住。
他的脸颊也被竹条割破了,抬手擦擦血珠,仰头看着季博文,被打的眼里满是血丝:“爷,我就是喜欢他,我长这么大没喜欢过什么。爷,你不知道我多喜欢他,我真的……喜欢他。”
季博文看着这个他一手带大的孙子,眼眶瞬间红了。
他当爷爷的,不心疼季时风那是假的。家里穷,他这孙子早当家,小小的年纪就出去干活,为了赚几十块钱什么活都干、什么苦都吃。胡同里别的同龄小孩玩电动车、玩遥控飞机,季时风没玩过,季博文问他喜不喜欢吧,他说不喜欢这些玩具,太幼稚。
这是季时风头一回和季博文说“喜欢”。
季博文颤颤巍巍地抬手,重重甩了季时风一巴掌,季时风被他打得偏过头去,他苍老的脸颊上同时爬过两行蜿蜒的泪水。
“断了!”季博文说。
季时风吐出一口血沫:“断不了。”
季博文吼道:“断不了就搬走!”
季时风的身体也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但他仍然挺直着背脊,直截了当地说:“不搬。”
家里动静太大,胡同里的街坊纷纷赶来调解。
“老季啊,多大的事儿啊你要这么打孩子!小风做错什么了你好好说,你动什么手啊!”
“你也是的,你这一把老骨头了还发这么大火,等会儿血压又上来了!”
几个老伙计纷纷劝季博文消火,王姨赶紧上来搀季时风:“起来起来,赶紧起来,小风你也是的,有什么你和你爷道个歉不就行了,爷孙俩还有什么说不开的,别跪着了……”
家丑不可外扬,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情,季博文没脸让街坊们知道,他挥挥手让大伙都回去,他教育孙子,别瞎凑热闹。
“各位伯伯婶婶,叔叔阿姨,”季时风忽然开口,“你们都是看着我长大的,知道我死心眼,我今天和大伙坦白一件事,希望大伙给我见证见证。”
季博文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喝斥道:“季时风!”
季时风脸上全是血,但他面不改色,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我喜欢一个男孩儿,这辈子就喜欢他了。我活到七老八十,我喜欢他;我只能活到三四十,我喜欢他;就算我明天出门就被车撞死,我还是喜欢他。这辈子长长短短,我就认这一个。”
这句话仿佛热油泼进了水里,瞬间掀起一片哗然。
季博文气得脸色煞白,他知道季时风什么意思,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事情说了,就相当于是没有转圜余地了。季时风这是在和他表态,没必要关起门来商量,这事儿没有任何余地。
季时风跪在他爸的遗照前,被打得浑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发疼,但他天生骨头就硬,这点疼,挨得住。
“小风,”王姨难以置信地说,“你可别说气话啊,这种话乱说不得的啊!”
“姨,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我什么时候说过气话,”季时风挺直背脊,坦坦荡荡,“我爸的遗愿我是完不成了,我对不起我爸,这个错我认。别的我也没做错什么,就算今儿打死我,我也还是喜欢他。”
·
季博文被几个老伙计拉走消气了,季时风还在地上跪着。
过了会儿,王姨拿着云南白药和红花油过来:“别跪着了,赶紧起来,再跪你这身体就该垮了。”
季时风咬着牙站起来,感觉骨头都成了渣子,动一下就嘎吱嘎吱响。
“药给你放这儿了,你自己上,你这么大个小伙,我也不好帮你涂药。”王姨心情复杂地看着他,“小风,姨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但你这、你这——唉。”
“姨,我心里有数,”季时风冲她笑笑,“谢谢。”
“你别嫌我多嘴,你也别怪你爷爷,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接受的,”王姨说,“同性恋不是病,这我也知道,专家都说过。但为人父母的,这事情搁谁家孩子身上,谁都受不了,这以后你的路难走啊!”
季时风抿了抿皲裂的嘴唇:“我明白。”
他明白,但他不怕,是真的不怕。
再黑的道他都走过,现在有个小福娃把他照亮了,他还有什么好怕的。
王姨试探着问:“那个孩子,是小路吧?”
季时风没遮掩,亮亮堂堂地说是。
“小路是个好孩子,傻乎乎乐呵呵的,谁不喜欢他啊,”王姨也是心疼季时风,抹了抹眼角说,“小风啊,你想没想过,就算你爷爷能接受,小路他爸妈能接受吗?就算他爸妈能接受他喜欢男孩儿,但他家里这个条件,要什么样的没有……”
王姨说得很含蓄,意思就是他配不上路辞。
这点季时风心里也明白,他无父无母,没有半点存款,别说路辞这样的大富人家了,就算是一般家庭也不会放心把自家孩子交给季时风。
如果说季时风还有什么真正怕的,他唯独怕路辞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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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姨离开后,季时风扶着墙进了房间,打开书桌上锁的小抽屉。
里面躺着路辞的皮筋、发卡、校徽、橡皮、草稿纸……不知不觉,他都藏了倒霉蛋这么多东西了,满满一抽屉都是。
季时风不知道自己这是种什么心理,挺病态的。
明明倒霉蛋已经在和他谈恋爱,他可以随时拥抱路辞、亲吻路辞,但他还是忍不住藏路辞的东西。
路辞那么好,愿意和所有人分享他的零食、文具、游戏账户、电子产品,季时风总觉得要藏起来,只有藏起来了才是真正独属于他的。
他有很多时候甚至想把路辞也藏起来,如果路辞的光只照在他一个人身上就好了
但路辞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皮筋,也不是发卡。
季时风摩挲着路辞的大头贴,给路辞打电话。
路辞很快就接了:“季时风!你想我啦?下午不是才刚约的会吗,你怎么这么不害臊呀?”
声音轻轻快快的,和只小兔子似的。
季时风说:“你干嘛呢。”
路辞叹了口气,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搞学习呢,别提了,烦死了。”
“这么自觉?”季时风轻声说。
“还不是牧牧,回家非要问我作业,他一个初中生,我要是答不上来那就太丢脸了,”路辞说,“你说现在初中作业怎么那么难啊,肯定超纲了,我读初中的时候反正没做过这么难的作业。”
季时风忍不住笑,弯了弯嘴角,扯到伤口也不觉得疼:“你初中三年做过几次作业。”
“你少看不起人,”路辞哼哼,开始满嘴跑火车,“做也是做过几次的,虽然次数不多,但胜在心诚。我每次写作业前都沐浴焚香,洗好几遍手呢!”
倒霉孩子,真能瞎扯淡。
季时风安安静静地听他侃,小半晌,才说:“路大富,问你个问题。”
“你可别问我作业题!”路辞连忙说,“你的题我可不会做!”
“不是作业,”季时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你会不会不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