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看看后面长长的队伍,窘迫极了,黝黑的脸上写满了焦急:“我娘等着交钱拿药呢!”
“谁不急啊!排这儿的谁不急!”后边人嚷嚷。
“我不急,”路辞说,“你排我这里吧,我去后面。”
大哥说:“小兄弟,这多不好意思,你这……这……”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拍路辞胳膊,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了。这小兄弟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城里人,城里人都不喜欢他们乡下粗人,不乐意叫他碰。
他没想到,这小兄弟竟然主动伸手,拽着他的胳膊将他拉进了队伍里,脸上没有一星半点的嫌弃,反而笑着说:“没关系,我是交后几天的住院费,我慢慢排,不着急。”
大哥用力握着手机,局促但感激地说:“谢谢啊,谢谢。”
“哥,你老娘肯定会没事儿的,你也别着急,日子总会好过的。”路辞拍拍他的后背,退出了队列,走到了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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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排了一次队,路辞没有再玩手机小游戏。
他仿佛是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用一种好奇的、探寻的目光去认识这个新的世界。
和他熟悉的高级私立医院不同,这里的人神情并不从容、姿态并不优雅、穿着并不体面,大部分人的脸上写满了急躁、焦虑和痛苦,在拥挤的队列里守着自己的位置。
他看见一对头发花白的老夫妻,他们互相搀扶着,老奶奶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皱巴巴的钱,有一百的、五十的,也有五块、一块的;他看见一个年轻的妈妈,一只手抱着她的孩子,另一只手高高举着输液瓶,瘦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肩头啜泣,那位妈妈亲亲孩子的脸蛋,费劲地往上掂了掂手臂;他听见他身后那个拄着拐的男人和家里打电话,说妈你放心,我好着呢,我现在在外边吃早饭呢,挺吵的,今年过年我肯定回啊,你别操心了,先挂了啊,我包子来了,我先吃了;他听见他前面的老大爷趴在窗口央求工作人员,一晚八十的陪床费实在承担不起,他不租陪护的床,就打个地铺睡地上,能不能不收这钱……
路辞心头又酸又胀,他从来就不知道,原来对于这么多的人来说,生活本身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难受,他还不至于落魄到要把零碎的钱装进塑料袋、他没有孩子、他和家里人待在一起、他也没有租不起一晚上八十块的陪护行军床,明明他没法和这些人感同身受,但他怎么会这么难受?
周遭的声音潮水般向他涌来,路辞喉头发着紧,这种难受和知道家里破产、哥哥被打、爸爸住院的那种难受截然不同。
这种难受从他身体里最深处泛起,在他的血管里冲撞着、撕扯着,仿佛要完全倾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
不是别人活得太难,而是他一直以来活得太容易了。
交完了钱,路辞从缴费大厅出来,并没有立即离开。
他在大门边静静看了一会儿,他看着进出的许多人,他们神情并不从容、姿态并不优雅、穿着并不体面,但他们都在认真地、拼了命地活。
路辞觉得他们每一个都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把黄金剑柄,这把剑已经深深融在了他们的骨血里。
他一只手伸进口袋,握着他的那柄剑,路辞想他也一定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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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周,路祖康的身体情况不太好,还需要住院观察。
林咏梅带着路易、路辞和方牧回了趟别墅,用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说,收拾收拾行李,我们要搬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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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陪着小福娃再熬一熬,会好的!
第85章 一起晒太阳
家里几个小的已经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这栋别墅马上就要被查缴,还有另外几处房产也是;公司申请了破产,家里的车子、古董、珠宝都找门路变卖了,换成现钱,能换多少是多少。
林咏梅一向很尊重几个孩子,在做出决定前和他们谈过。无论如何,得先把公司里员工的工资发了,把工地里工人们的钱给了,人家是出来讨生活的,跟着你干活,就是把前途交到你手里了,得对人家负责。
还有就是欠着散户投资人的钱,数额巨大,一时半会儿偿还不清,家里这些值钱的东西拾掇拾掇卖了,能还多少就先还多少,剩下的之后再想法子。
路易和路辞都没有意见,欠债还钱嘛,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方牧也懂事地点头,说道:“今年过年路叔叔给我买了个金手镯,也拿去换钱吧。”
林咏梅挨个儿摸摸三个孩子的脑袋,笑笑说:“行了,收拾去吧,东西别带多了,多了新家放不下。”
阿姨站在门边抹眼泪,手边放着一个行李箱、一个手提袋。
林咏梅给阿姨塞了两条金项链:“阿姨,实在对不起你,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也没让你享上福。”
“太太,你千万别这么说,这我也不能要,”阿姨牵住林咏梅的手,哽咽了,“你们家对我那是没话讲,把我当成一家人。我儿结婚、盖房,路先生出钱出人,没少帮忙……那个该死的骗钱佬啊,他要遭天谴的啊,这么好的人他也骗,他要遭天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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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之后,路辞把阿姨送到公交车站,他问阿姨今后有什么打算,阿姨说不做保姆了,打算回老家了。
阿姨的儿子儿媳妇在老家盖了房子,他们孝顺,几年前就让阿姨回家去,阿姨惦记着路易和路辞还小,就想着等他们大点儿了再走。
路辞从前还说呢,等阿姨回乡下了,他就开八辆豪车送阿姨回去,让阿姨在村里风风光光的。
“不能开大跑车送你了,”路辞很不舍得阿姨,牵着她的手不放,“只能坐公交了。”
“傻孩子,”阿姨拍着路辞手背,“小路啊,阿姨最放心不下你,你这孩子没心眼,容易被人骗、被人欺负。以前家里有倚仗,不怕,现在变了,你呀得多留神,别傻乎乎的了。”
“嗯,”路辞说,“阿姨,你放心吧,我知道的。”
开往火车站的公交来了,阿姨上车前叮嘱:“好好照顾自己,多陪陪家里人,凡事长点心。”
路辞用力朝她挥手:“到了给我打电话,以后我会去看你的!”
阿姨坐在靠窗的位置,望着窗外的路辞,不住地抹眼泪。
路辞一直挥着手,公交车越开越远,终于消失在了视线范围内。
路辞高高举着手,终于没忍住掉下了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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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里,路易见弟弟有些低落,故意笑话他:“路大富,你这眼睛红的和兔子似的,是不是偷着哭鼻子了?羞不羞。”
“你才哭鼻子了,”路辞踹他,“路小富,你烦不烦啊!”
路易朝路辞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老妈在二楼看着呢,路辞会意,撸起袖子嚷嚷:“路小富,你的死期到了!”
“路大富,你想挨揍了是吧!”路易也嚷道。
最近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是林咏梅一个人在操心,路易、路辞和方牧三个人说好了,谁都不许在老妈面前唉声叹气,要想方设法逗她开心。
于是兄弟俩在客厅里追逐打闹起来,方牧在边上一会儿给这个打气、一会儿给那个加油。
林咏梅倚靠在二楼的栏杆上,静静看着几个孩子,眼里一半是不舍,一半是苦涩,从前每天都会发生的场景,在此刻竟然显得格外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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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传来摩托车引擎声,正被路易按在沙发上胖揍的路辞一个鲤鱼打挺:“季时风来了!”
路易“啧”一声:“他来干什么?”
“我找他来帮忙的。”路辞警告他,“老妈也在,你可别说漏嘴了啊!”
“废话,我又不是傻逼。”路易翻白眼。
这些日子有检察院的人上门,外头那些追债的也不敢闹事,都消停了。
路辞出去把季时风接进来,季时风摘下头盔,问他:“都收拾好了吗?”
“差不多了,衣服这些昨晚上就收好了。”路辞趴在季时风耳边,小声说,“有件东西我先放你家里,以后我就没有自己的房间了,那东西里有我好多秘密,不能让其他人看到,你先帮我收着。”
“什么东西,这么神秘,”季时风笑了笑,“行啊,没问题。”
穿过花园进了家门,林咏梅正往楼下搬行李箱,见到季时风,先是不明显地顿了顿,接着笑道:“小季来啦?”
“阿姨好,”季时风赶忙大步迈上去,接过林咏梅手里的箱子,“我来吧。”
林咏梅说:“谢谢,麻烦你了。”
“谢什么,应该的。”季时风一手拎起一个箱子,笑道,“我从小卸货卸惯了的,轻轻松松。”
“装什么逼,”路易费劲地扛着个大纸箱从三楼下来,“你这么轻松,你帮我扛几个。”
“别帮他!”路辞在季时风身边,冲路易做鬼脸,“季时风,你别帮我哥,他天天炫耀自己身强力壮,你让他自力更生,帮我搬箱子吧。”
路易哼道:“那你怎么不自力更生啊?”
“能力越小,责任越小呗,”路辞理直气壮地说,“我本来就是家里最没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