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肯定不希望其他学生都走这样的路,那他们赚不到钱,反而要不断往里面赔钱,他们也不可能退学费让孩子离校。家长交了这么大一笔钱,孩子没被管教到位心里肯定也不甘心,只要没有生命危险,人已经救回来了,他们不会觉得再把孩子送回来有什么大问题。”
汤纯急了:“这还叫没有生命危险?要不是你,昨晚她就嗝屁了!”
周拂晓说:“这不也救回来了嘛。家长还会觉得学校是有处理危机能力的。”
“什么傻缺逻辑,那是他们的骨肉啊。”
“要不是长着那么一个傻缺脑子,也不会把骨肉送到这里来。”
张白南叹气:“你们昨晚是没在现场,聂韬成一晚上脸都是黑的,学校领导骂他,家长也骂他,最后还是他自己掏钱垫付的医药费,也不知道学校给不给报销。这次他确实挺倒霉的,也不是他的锅。”
周拂晓转过头去找聂韬成。聂总教官还坐在属于他自己的角落的位置上吃饭,他吃饭速度很快,可能是当兵的时候锻炼出来的,人家说说笑笑一顿饭至少吃二十分钟,他五分钟风卷残云就搞掂了,吃的时候坐姿一直笔直,背挺得板正,人家吃饭是休息享受,他吃饭是完成军事任务。
饭后他拿起餐盘去回收处,站在学生后面排队,送回了餐具后就在饭堂门口的空旷处抽烟,这时候他会和已经吃完饭的教官老师同事聊聊天。
昨晚送医治疗的女孩也已经回到园区了,但学校给了她两天假,除了吃饭的时候她可以呆在宿舍里休息。她的室友陪着她从饭堂出来,要把她送回宿舍,经过饭堂门口的时候她突然转道走向了聂韬成。室友们惴惴不安地站在后面,既不敢阻止也不敢上前。
那么远的距离,谁也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女孩单薄的身体光站着都像一抹魂儿,但她坚持了下来,站稳了,把该说的说了,才离开。
聂韬成目送她走了,也跟旁边的教官道别离开。
周拂晓一直等到他完全走出视线,也没等到他回过头来看一眼。
汤纯还是习惯往好的方向看:“拂晓,你早上那一拳大家都为你叫好,这次总算洗刷冤屈啦。以后,他们再不能说你是聂韬成的走狗了。”
提起这件事,张白南也高兴:“你是真莽,他也敢打。他是不是有把柄在你手上?”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周拂晓喝完了汤,把碗放下:“你们先去上晚自习,我出去走走。”
离晚自习还有半个小时。
聂韬成今天总值班,不仅要巡查晚自习,学生宿舍楼还要值一晚上的夜班。他昨晚就没睡,今晚还得熬一个通宵,身体确实是有点疲,想着回办公室泡杯咖啡再去教学楼。
一进办公室灯都没来得及开,他先叹了口气:“手机又没电了?”
黑暗里,周拂晓回答他:“嗯。”
聂韬成把灯打开,周同学大马金刀正坐在他总教官的大皮椅里,两条腿交叉搭在办公桌上,桌子上,有一杯已经泡好了的热腾腾的咖啡。
周拂晓把腿放下来,把咖啡杯往他的方向推了推:“给你赔个不是,不应该打你。”
聂总教官受宠若惊地看着那杯咖啡。
周拂晓态度很诚恳:“你应该跟我说,晚照和你没关系,那时候你根本还没有来这间学校。”见聂韬成一口一口喝咖啡喝得很专心,不像是想说话的样子,他继续:“你就是想让我打你,故意说那么多狗屁倒灶的话,而且还一定要在那个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你,这样他们才知道我们关系不好,好解除他们对我的误会。其实你不用这样,我没有那么在意他们的想法。他们也不能真的欺负到我头上。”
聂韬成这才说了一句:“我知道。我就想那么做。”
周拂晓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
聂韬成不说话。
但是周拂晓知道答案:“因为你很难过。你没能把那个孩子送回家,不,你发现你把她送回了家,她一样痛苦,她留在这里痛苦,回家也痛苦,你做不了任何事情,你帮不上她。她到哪里都受罪,走哪条路都是死胡同。你只能干看着,你自责,你就要想要利用我发泄你的情绪。”他调侃:“聂韬成,要让人知道你是个受虐癖,你说你总教官的威名保不保得住?”
聂韬成也笑,嘴唇上沾着咖啡渍,笑起来是个黑沉沉的笑:“看来我在你手上有把柄了。”
周拂晓反倒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站起来,向聂韬成走过去,然后在毫无预警的前提下,给了聂韬成一个拥抱。
聂韬成差点咖啡杯没抓牢,泼他一身。
“生不如死吧?”少年说。
聂韬成问:“周晚照死的时候,你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周拂晓说:“嗯。就是这种感觉。”
聂韬成把咖啡杯放下,回抱他。
因为拥抱的姿势,他看不见周拂晓的脸,周拂晓也看不见他的,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不是第一次,我从入职到现在,每一届、每一批、每个班的学生几乎都有自残自杀倾向的个例。开始的时候,我和自己说……这种事多了之后会慢慢习惯的,但没有,每一次、每一个人最后被送回来的时候,感受都是一样的。”
周拂晓安静地听他说。
聂韬成停顿了一下,继续:“那个孩子今天跟我说,谢谢我帮她争取过回家的机会,她不怪我,只怪她自己命不好,没有生在一个好的家庭里。我其实宁愿她揍我一顿,我没觉得自己比她的父母要优越到哪里去……”
“上次我也不完全是骗你。我确实是抱着想帮助这些孩子的心,来这里工作的。我觉得作为总教官,我还是有点能力的,哪怕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是好的……”
周拂晓把他推开一点,直视他:“你没有义务对她的人生负责,聂韬成。救了她,是你的功德,但是救不了她,不是你的罪孽。”
聂韬成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露出一个苦笑。
“该为她的人生负责的是她自己。”周拂晓说:“如果她想逃,她下定了决心要逃离这种命运,你放心,下次摔断了腿她爬也会从这里爬出去的。”
“你反抗世界的方式很激进啊。”
“这个世界对她的方式难道不激进吗?”
聂韬成点头表示赞同。可能刚刚周拂晓那杯咖啡在起作用了,他没有那么疲惫了。
周拂晓退开两步,身体倚靠着办公桌去看那杯喝了一半的咖啡。他和聂韬成的脸同时倒映在黑水中,聂韬成正看着他。周拂晓想了想,才问:“你没有其他想对我说的了吗?”
聂韬成还是看着他,表情纹丝不动。
“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秘密,但是我知道你有秘密。”周拂晓也不和他玩猜谜游戏了:“翁铃子跟我说,是你劝她留下来一起保护学生们的。你明确地知道自己在这里的目的是保护学生,而不是管教学生。你也没有在禁闭室里虐待过我,我猜你根本没有在禁闭室里虐待过任何学生,你可能和他们说,出去之后不要提禁闭室里的事情,他们当然就不会说。表面上制造了外人对禁闭室的恐惧,实际上你还是在保护学生。”
有很多事情也是周拂晓到了今天连起来想,才想明白的,“你从一开始就不是针对我,孤立我,是我误会了。只不过你暗示我的时候我没有往这方面想。你告诉过我,孤立我既没有任何效果也没有好处,其实就是在告诉我,你让所有人背学生守则、让我给你帮忙管学生,目的不在我,而在学校。你做这些事情是给学校看的,你要让学校相信你确实在管教学生。”
“当然,你可以说,你只是某些理念和学校有出入、你有心改革学校的风气和制度,甚至你有其他的难言之隐,因为我也的确没有证据证明,你和学校不是一条心的。我只是好奇,一个精忠赤胆的军人,办公室里一整面墙的奖状证书的英雄人物,真的会突然有一天变成欺上压下、暴内陵外的恶徒吗?”
聂韬成明白他在说什么:“你想说我可能是个卧底?”
周拂晓耸耸肩:“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聂韬成失笑摇头:“首先,你说的卧底,一般属于公安系统,就是俗称的警察局。部队和警局是两个地方,我是当过军人,不是当过警察。其次,假如我真的是个卧底,那我来查什么呢?你觉得这个地方需要派卧底吗?”
这也是周拂晓没有想明白的问题之一。
派遣卧底肯定是为了暗访,也就是说,要查的东西是明面上很难查得到的,或者直接取证的难度很大,必须深入对方的地盘才能查到。
但这间学校有什么值得暗访的?
学校违规办学、虐待学生、聘用无证教师……这些问题是很明显的。办学资质、教师证有没有只要到教育局备案里就能查到,学校里虐待学生的教官各个行事高调、作风嚣张,从没有藏着掖着的打算,往年还有那么多受害学生,找几个人证最多是花点时间,但只要警方想查,不可能查不出来,至少不需要一个卧底花一年来暗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