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尹知温是肯定不会站的。
这位年级第一恐高。
陈非寒吊儿郎当地坐在围墙上,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后,身旁突然多出了个颤颤巍巍的身影。
“牛逼,”尹知温没叫也没喊,两只脚恨不得黏在围墙上,“这他妈太高了吧?”
“看下面干嘛?”陈非寒说,“看上面。”
尹知温顺着陈非寒的视线看过去,围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有些叶子被阳光染成橙色,有些被树荫染成碧绿,斑斑点点的,一路延伸到有些模糊的校园尽头。
太阳高挂着,墙的这一头是学校的前坪广场,办公楼上的挂钟显示着一刻不停的时间。墙的另一头是南方经典的窄巷,斑驳的地面上人影攒动,五颜六色的太阳伞缓缓地移动到不知哪儿去。
恍惚间,能看见时光的影子。
“仙女,你回去待着吧,”男生朝自己点餐的餐馆看了一眼,随即费力地扭过头说,“您小腿肚的抖动频率有点高啊,你要是摔下去了,我可赔不起。”
“你说谁是仙女?”
“谁恐高我说谁。”
尹知温不甘地问:“……裤管这么粗,你怎么看出来的?”
陈非寒嗤笑一声:“我猜的。”
尹知温跨回去的时候内心十分挣扎,他在恐高和骂人之间选了半天,最后选了恐高。
没过多久,墙的下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一手抓着一根加长版的晒衣杆,一手拿着两盒饭,眯着眼抬头喊:“小陈啊!”
“在呢在呢!”陈非寒冲下面咧嘴一笑,“赶紧的,饿死了!”
两盒热乎乎的饭菜一前一后挂在晒衣杆上,左右摇晃地递到了男生手里。陈非寒比了个ok的手势,转过身子从墙顶跳回了储物间。
“吃饭了。”
陈非寒丝毫没有正在违纪的自觉性,他非但不避开,甚至在监控摄像头面前转了一圈:“听见没啊,恐高的仙女。”
尹知温这人有个毛病,你越说他是什么,他就越相信自己是什么,完全是不要脸中的楷模。
“仙女可不在这儿吃饭,”尹知温老太爷似地整了整衣服,“仙女吃饭的地方必须明亮干净还有空调。”
空调?陈非寒的嘴角抽了抽:“那你在食堂怎么吃的?”
“那是体恤民情。”
如果肖卓在场,他会劝陈非寒闭嘴。
有一种人,你骂他是狗,他会先学两句狗叫,再好整以暇地把你打两顿,完了再说:“怎么办,你被狗打了。”
尹知温看上去挺一表人才的,偏巧还就是这种人。
简直一转攻势。
画室环境好,陈非寒被尹知温耍脾气耍得没辙,只好带他去那儿吃饭。仁礼注重特长生的发展,在画室额外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很多学生自发地买了移动床,画累了也能休息。
尹知温的脚步放慢了,他很小心地用手掂着袋子,一边留意饭菜,一边打量着作品墙上的画作。
“果熟来禽图。”
他看了很久而不自知,转过身朝有些惊诧的陈非寒问:“这是谁画的?”
大概是发现自己问了个着实没有意义的问题,尹知温有些遗憾地加了一句:“鸟画得太硬了。”
陈非寒几乎是下意识地承认:“是,尤其是鸟嘴部分,下笔过重,线条收太慢。”
“林椿大师太厉害,我连百分之一都临不出来,”他有些懊恼地说,“用宣纸也不熟练,笔也不熟练,上色也不熟练,勾线也不熟练……虫蛀部分也不圆润,摹了很多张,反倒是第一张最好了。”
就跟“同一个字看久了都有点不认字了”是一个道理,同一只鸟看太多遍,反倒越画越生硬,强行抠着细节不松手,和谐感都失调了。
话一出口,两人安静了几秒。
这他妈不对。
他俩极其懵逼地对视着,异口同声地盯着对方问:“你知道果熟来禽图?”
陈非寒有些心胸无力。
这画就是他本人画的,他不知道谁知道?
“走吧,”男生啧了一声,忽然感到无厘头的难堪,“再不吃饭就要午休了。”
“高中生画成这样,很厉害啊。”尹知温真心夸赞道。
“吃饭。”
“你画的?”
“吃饭!”
这幅画是陈非寒偷偷挂上去的,他今早画完之后还兀自得意,想着画室老师不在,学长学姐们也在校外集训,干脆摆出来自我欣赏。
他实在听够了教训。大多数时间,老师都会指着其中的某一点,说这儿形起不准,那儿动态不够,总而言之有千万个你不应该这么做的理由。
他们总是在说对于应考生而言,现在临摹这些那些,都不过是浪费时间。
“有完没完了?饭凉了我不等你啊。”
尹知温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句你先吃吧我随便。
他实在是很认真,眼睑向上,连影子都透着一股书卷气。烈阳闯进室内,带着温度的阳光点燃瞳孔,映射出有些透明的琥珀色。方才那个泼皮无赖似乎消失了,只剩一个少年,安静地站在满室画板之间。
好像他才是这儿最好的画。
第6章 猫毛
尹知温毕竟是男的,第一次当仙女,没什么经验。
他吃完饭以后和陈非寒撒丫子狂奔,好似乎是几十分钟前野牛大迁徙里落单的野牛,跑起来眉毛胡子一把抓,在前坪广场留下一抹感人至深的残影。
“那边两个正在跑的,别跑了,”宿管大爷坐在一楼休息室里,一边看电视一边抽时间喊了一嗓子:“跑什么?午休铃打了这么久还跑,健身呢。”
“是啊,”尹知温后知后觉地刹了车,“咱俩傻逼吗?刚才加速干嘛?”
“不知道啊,不是你加速我才加速的吗。”陈非寒喘着粗气反问。
众所周知,如果两个人跑得差不多快,难免会跑出攀比心理。
就好比男生寝室里突然提议比谁腿毛最多一样,人类迷惑行为之一。
“赶紧上去啊,”大爷打了个哈欠,“看你俩跑得也挺不容易,我这签迟到的本子用完了,懒得去拿新的。”
“好嘞,”尹知温和陈非寒赶紧点点头,“谢谢伯伯!”
“别在这儿认亲,”大爷摆摆手,“快点滚上去吹空调。”
仁礼中学的学生大多很有人情味,尤其体现在和各路老师的关系处理上。陈非寒没拆穿,尹知温就绝不知道男寝的新本子八辈子没人领了。这是他上高中以来,第一次在午休铃之后进入寝室。
用的还是生死时速。
学校太老,宿舍楼只有两栋,一边男寝,一边女寝,一间寝室还只有四个床位。校领导没法儿,加上教育厅也还算重视,宿舍楼就盖成了电梯房,一共有九层。
国际班在最上面,尹知温在电梯里按了个8,没承想陈非寒按了个9。
咋着?这也要攀比啊?
尹知温没忍住瞟了男生一眼,善意地提醒对方按错了。
陈非寒觉得好笑,惜字如金地说了句没错。
他就住第九层最后一间寝室里,四个床位三个空板儿,他是唯一的外籍学生。
“挺行啊尹知温,转班第一天就午休迟到,”肖卓趴在床上抄写单词,“不用考托福的人就是不一样,看看他,面色多红润。”
“操,你可闭嘴啊,”另外一个室友扯开眼罩喊,“老子差点因为你这句话做噩梦。”
“可拉倒吧——尹知温就算了,你个王八羔子凭什么睡觉啊?!”肖卓痛苦地翻了一页:“你单词都抄完了?操,一个单词抄五遍,老子居然默错了二十三个!”
“老肖,积点德吧,”室友卑微地叹了口气,“尹哥转了班之后,咱们听写都只能靠自己了。”
迄今为止,尹知温的形象没有哪一天这么高大过。
他就像一道光,治愈了整间寝室听写单词时的声敏性癫痫。
有些东西,果然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肖卓蓦然回首以前的光辉岁月,一时间觉得尹知温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指了指自己的宝贝小冰箱,从里面掏出几罐可乐问:“尹哥,噘吗?”
尹知温把空调调到26度,头也不抬地装作没看见。
他不喝非茶类饮料,而且肖卓的好心多半可以当驴肝肺处理。正当他准备睡的时候,脑子里忽然记起来个事儿,今天中午多亏了新同桌,自己才能吃上一顿物美价廉的饱饭。
“卓儿,”他回过头说,“我拿一瓶给别人行吗?”
“谁?”
“吃怪味豆的那个。”
“啊……说起吃怪味豆的,”肖卓迟疑地问,“真有人吃了怪味豆以后能那么生气啊?”
“我看不像,”室友插嘴道,“他应该是不太喜欢人堆。”
“你没看他一见我们一群人的表情,与其说是惊吓,倒不如说是不想跟人挨着。”
尹知温睡前模糊地点了个头,表示这个分析他还算满意。
陈非寒似乎是一个古怪的矛盾体。
明明倔强的小表情里总是藏着一些温和的善意,明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和所有人打好关系,却总是关键时刻竖起猫毛,不允许别人再多走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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