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抱着的人看向门外,大雪簌簌地往下落,刚刚被他们踩过的地面又积了一层雪。
倪星桥控制不住自己,他浑身发抖,嗓音嘶哑,他觉得自己就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以为不久于人世了,却意外地抓住了一线生机。他问姚叙“你为什么丢下我了”问姚叙“为什么不要我了”
问姚叙∶“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你为什么不能说话了”
他就这么抱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指被一根根掰开,他抱着的人用力将他推开。
倪星桥皱着眉看他∶“我今天要一直跟着你。”他说“姚叙,以前你跟我说会一辈子和我在一起,我信了,所以我就这么等着你来找我,一等就是八九年。”
后面的话,倪星桥几乎是吼出来的,他说“我等了你这么久,等得命都快没了,你还不认我”两个人就这样在店里对峙着,直到老板走进来。“这是干什么呢”老板看了看他们,对倪星桥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根本就没走。”倪星桥说,“昨天我在这里等了一晚上。”
面前的人抬起眼看他。“我数着秒过的这一宿。”
店老板看他就觉得头疼,扭头说“乔岭,你认识这人啊赶紧领走,魔怔了似的。”
被叫“乔岭”的人盯着倪星桥看了几秒,之后用力地拉过倪星桥的手腕,将人几乎是拖着带出了店门。倪星桥被拖了个踉跄,到了外面也走得跌跌撞撞。以前的姚叙,从来不会对他这么粗鲁。倪星桥扁扁嘴,又想哭。
他冷漠了这么多年,一到姚叙面前,还是会变成以前没出息的样子。
那人把他拽到路边,拉下口罩,点了支烟。当他拉下口罩的瞬间,倪星桥愣住了。是姚叙没错。
他永远都不会认错的姚叙。
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他曾经双手捧着亲吻过。倪星桥觉得手脚发麻,眼睁睁看着对方点了烟站在自己面前吞云吐雾,一瞬间说不出话来。姚叙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无奈。
昨天因为意外,他竟然被倪星桥撞见,想过今天就辞掉这份工作,然而一整晚辗转反侧,到了早上还是早早就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找过来。”说这句话的时候,姚叙嗓音沙哑,他紧张到夹着烟的手都有些发抖。到底应该怎么办
倪星桥瞪圆了眼睛,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你……你能说话”
姚叙故作轻松,嗤笑一声∶“懒得说话怎么就变成哑巴了”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姚叙确实是不能说话的。一开始是不想说,后来是即便想开口也发现自己好像发不出声音了。
当时他做了检查,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心理问题,他的嗓子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姚叙觉得这样也挺好,反正他也不想说话。慢慢的,开始适应不发声的人生,在他刚来这里送水的时候还几乎没办法出声。
但后来他开始频繁地看医生,很着急地想开口说话。
原因无非就是,他又见到倪星桥了。
昨天他差点跟倪星桥碰面之后,回家对着镜子一刻不停地练习说话,时隔这么久,他说出的第一句话是媳妇儿。
姚叙努力不让倪星桥看出自己的异样。知道姚叙起码身体无恙,倪星桥松了一口气。他觉得特别委屈,为什么好不容易见面了,姚叙不抱他也不亲他,甚至还对他这么冷淡
“姚叙,操你大爷。”倪星桥从来没骂过人,这句话他曾经在心里排练了无数次。
他就是要骂姚叙,让对方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有多生气有多委屈,还有多.......想他。
倪星桥骂人话的发音都有些奇怪,生疏得让姚叙想起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
对于那些记忆,姚叙很多次都想彻底抹掉,可是,他越用力,就越是记得清晰。
“骂完了就该干嘛干嘛去吧。”姚叙抽了口烟,看都没看他,“你上班,我上班,大家都忙得很。”他叼着烟,转身去拉面包车的车门。倪星桥一把抓住他的手“你什么意思啊”姚叙瞥了他一眼。
“什么叫‘骂完了就该干嘛干嘛去’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找了你这么多年,你就这样对我吗”姚叙用力地抽回手,拉开车门上了车。
他把抽完的烟头直接在车窗上按灭,打开车窗对倪星桥说“伸手。”倪星桥抬起手,摊开了手掌。
姚叙把烟头放在了他手心里“麻烦帮忙扔一下,谢谢。”
说完,他重新关了车门,在倪星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开着车走了。
倪星桥站在原地,又一次站成了雪人。
第九十七章
后视镜里看到的人影变得越来越小,直到转了弯去,再也看不到了。
姚叙长出一口气,情绪复杂到也红了眼。还是被逮到了。
这些年,他过得好但也不好。
好是因为终于不用在戚美玲日夜的咒骂声中徘徊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活着是这样的感觉。打打零工,赚点过日子的钱。
生活有压力,但这种压力远不及当年在家里所承受的那种。
相比于过去,自由之后,为了赚钱养活自己流的所有汗都是值得的。
姚叙改名换姓,从此叫乔岭。乔岭。
这个名字他其实后悔了,可当时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也只能用着。乔,是因为倪星桥。
岭,是因为当年倪星桥曾经写给他的一句话。那时候他才刚刚从家里搬出来,两个人把“青睐”甜品店当做情书中转站。
倪星桥给他写以后不管你去哪里,就算翻山越岭也要来见我。姚叙一直都记着。
可是,这种“好”极其有限,有限到不足以支撑他去跟倪星桥见面。
让那“好”变得有限的“不好”,归根结底是也还是因为戚美玲。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被折磨人的幻觉纠缠着。他几乎时时刻刻能听见戚美玲对他的咒骂,几乎时时刻刻能看到戚美玲出现在自己的周围。
他知道自己病了,却不敢去看医生,只能跑进市里的图书馆,或者书店,自己翻书寻找答案。书里说他那是精神分裂的症状,姚叙不相信。可接二连三的,他伤人伤己,却还是不愿意面对。
直到后来戚美玲被以精神分裂的原因送进医院,姚叙彻底心灰意冷。
原来,他跟戚美玲还是成了同一种人。
姚叙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想着要不干脆死在街道边。
但,好几次他清醒过后又会有劫后余生的感觉,脑子里想的都是倪星桥。他还是不甘心。
姚叙开始想办法,赚钱、看医生,最后没办法还是卖掉了当初爷爷留给他的两套房子,总算看得起病了。
住过两次院,一次是在山城时,那会儿他以为自己快好起来了,可以跟倪星桥见面了,然而就在他决心去找倪星桥之前,发病了。那是最严重的一次,他差点没了命。
之后住进了山城的精神病医院,彻彻底底变成了第二个戚美玲。
那是他人生中一个至今仍然让他觉得恐惧的时光。因为他发病是断断续续的,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会突然失控。他清醒时看到周围的其他病人,会觉得自己身处在地狱。
他也有过狂躁到要自杀的时候,他对自己当时做了什么其实已经没有了记忆,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头上放着电极。
后来他亲眼见证过其他患者发病后被电击治疗的场景,才知道自己经历过什么。
看着别人狼狈的惨状时,他想象自己当时的样子,如果这番模样被倪星桥看见,会吓到他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明天,已然没了做人的尊严。这让姚叙很想死。
但好在,后来他遇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医生。那个医生帮了他很多,调整用药、进行认知行为治疗,结合心理治疗,姚叙竟然慢慢开始很少发病了。
但即使这样,在医生宣布他的情况已经不会影响到正常生活,可以出院,只要定期检查、正常服药、不受太大的刺激就基本算是恢复了之后,还是不敢贸然出现在倪星桥面前。
生命中出现过一个疯子就已经很可怕,倪星桥还会愿意再冒一次险吗
姚叙不敢想,更不敢出现,他最怕的是,自己伤害到对方。
有时候他甚至希望自己跟倪星桥干脆互相遗忘算了。
忘了,他就是真的乔岭了,不必翻山越岭去找某个人。
忘了,倪星桥也就不用再郁郁寡欢地度日了。可是,也忘不掉。
自始至终,只要他不在医院里,就偷偷地、远远地注视着倪星桥。
倪星桥高考成绩公布的时候,他去学校外面看那个红榜看了一整晚。
倪星桥跟林屿洲他们喝醉的那个晚上,他也喝得酩酊大醉。
倪星桥去了山城,他坐同一趟列车一起去。倪星桥被别人告白,他狠狠地撞向了那个男人的肩膀。
姚叙其实一直都在。
即便住在精神病医院里面时,他满脑子想的也都只有倪星桥。
别的病人世界都是扭曲的色彩和叫声,唯独他的世界,绝大部分时候都是一个穿着校服的美好少年,骑着单车穿梭在绿荫小路上。
而另一些时候,是一个面色阴沉的女人,带着渗人的笑容,拿着刀走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