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机发生在一个夏天的夜晚,丛暮在楼上被玻璃破碎的声音惊醒,他跑到楼下去,看见醉醺醺的祁卓正疯狂地把肉眼可见的一切东西毁掉。鎏金玻璃花瓶碎在地上,划破了他的手,欧式餐椅的四条腿断了三条,横尸在壁炉里,电视机上破了一个大洞,罪魁祸首是茶几上的玉石茶具。而祁卓双眼通红,额上青筋爆出,如果不是他不练武功,丛暮会以为他已经走火入魔。
丛暮感到惊讶,他试着叫了祁卓一声。
但是他接着就暗道不好,祁卓像是饿了很久终于发现猎物的猛兽,那双赤红的眼睛直勾勾的捕捉到了丛暮。
接着是一场乱战,结束后两人都挂了彩,气喘吁吁的坐在地上将打斗中扯烂的衣服拢好。祁卓已经清醒过来了,看着躺在地上的手杖,自嘲地笑了笑。
丛暮精疲力竭的靠在墙上,他伤的比祁卓还要重一些,但这已经是他一开始就条件反射的将祁卓的手杖踹到一边的结果了,如果祁卓能够行动自如,照他刚才那种不要命的架势,也许自己已经被打死了。
整个一楼只在玄关处开了一盏壁灯,照在墙根上只有一点微弱的暖光,丛暮借着这点光去看祁卓。男人伸着一条长腿坐在地上,头往后仰靠在墙上,微微闭了眼睛喘息,纤长的睫毛像是蝴蝶的翅膀。
“你……没事吧,”丛暮问,“你的腿……”
祁卓睁开眼,看着他。
丛暮很诚恳的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扔掉你的手杖,只是你刚才朝我冲过来,我有点,有点吓坏了。”在他的观念里,任何利用对方的缺陷达成攻击的行为都令人不齿,只是祁卓刚才来势汹汹的样子令他在一瞬间想起了王一诺的保镖拿着钢管冲过来的场景,这个场景在他脑海里上演过太多遍,有时候从梦中惊醒他会有一刻钟的时间惊骇不能动,这是他的噩梦。
“你做的对,”祁卓说,他声音低哑,带着微弱的酒气,“不然你现在已经没法说话了。”
明明丛暮是挨揍的那一个,但是他看祁卓的样子,不知怎么,竟然觉得他很可怜:“你现在还想揍人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了,”祁卓说,“我太累了。”
丛暮挪挪屁股把祁卓的手杖捡回来,又蹭到他身边去坐着—他刚才被男人捣了一拳肚子,一动就肺叶疼。
“你打架挺厉害的。”他丝丝哈哈地说。
祁卓好像笑了一下:“是吗?其实我挨揍更厉害。”
丛暮以为他是在开玩笑,然而祁卓向来冷漠且古怪,开玩笑这个词本身不会出现在他身上,何况他现下的语气根本殊无笑意。
然而祁卓似乎确实醉了,竟然有了一些奇怪的倾诉欲,他睨了丛暮一眼:“你不问谁敢揍我?”
丛暮顺着他问:“谁敢揍你?”
于是丛暮知道了祁卓的秘密。
祁卓的父亲是世袭爵位的英国贵族,母亲是富可敌国的中国商人的女儿,两人奉子成婚,也许婚前有过短暂风花雪月,但也架不住婚后一地鸡毛。男人是个有狂躁症的风流浪子,情人一地还有暴力倾向,然而长了一副天生好皮相。
祁卓的母亲对他父亲的皮相简直入了迷,男人做什么她都可以忍,包括他对他们的儿子实施暴力。她不肯保护自己的儿子,甚至为这种暴力拍手叫好————祁卓的腿就是被男人当着他母亲的面打断的,后来没有及时治疗,留下终身残疾。
他怨恨他的父亲,也怨恨他的母亲,直到十五岁,他父母搭乘私人飞机坠海,他才终于活得像个人一样。
可是慢慢的,他发现自己也有狂躁症倾向。不仅如此,他厌恶一切接近他的生物,无法忍受任何人的触碰。这是一种病,他知道,他不想活的像那个男人一样,所以这些年间看了很多心理医生,他想自救,然而没有任何起色。
认识丛暮的时候他已经有大半年没有看过医生了,他已经自我放弃,相信自己总有一天会变成像他父亲一样的疯狗。
丛暮很长时间没说话,他觉得论说比惨,可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可转而又想,祁卓这种背景深不可测的大富商,总不可能是想在深夜孤独寂寞时找个人倾诉苦闷,他知道了他的秘密,多半会在天明被杀人灭口。
于是丛暮把自己的秘密也跟祁卓说了。
其实他没想到自己能记得那么清楚,包括他第一次跟景云臻约会时,男人穿的西装上有很不明显的祥云状暗纹,他那天没打领带,露出一小片平直的锁骨,包括他冬天下了晚自习在学校门口等车去接景云臻时,黑暗中车开过时地上会在车灯的照耀下升腾起雾一样的尘埃,包括他最后一次见到丛安新时,他含着泪要他好好活着时抖动的双唇。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起,但其实忘不掉。
黑暗中两个人都没有安慰对方,他们像两只舔舐伤口的独兽,避开了人群和阳光,在布满苔藓的洞穴里相依为命。他们不需要得到平静,得到希望,得到爱,只要有一个人陪,他们就能跌跌撞撞地活下去。
九月份的时候丛暮在伦敦入了学,学的是传媒,他上学很认真,只是偶尔会看着某处走神,每当这时候右手就会神经质的痉挛一下。
他搬到学校门口的学生公寓住,每周末会回一次城堡,周中祁卓若是有空也会来找他吃下午茶。
祁卓在他的劝说下重新开始咨询心理医生,这次竟然疗效显著,是已经能够主动触碰丛暮的程度,狂躁症发作的频率也减少很多。过了小半年,祁卓突然跟他说:“你要不要去看看心理医生?”
他失眠的状态持续了很久,那段时间愈演愈烈,几乎到了吃药也无法入睡的程度,人变得非常消瘦,但是精神还好,见人也会笑。他从来没有跟祁卓说过这些,但是祁卓注意到了。
祁卓陪他去看心理医生,开始并没有好转,他很快变得会在夜里痉挛,腹部疼痛,冷汗直流。
后来情况更加糟糕,他甚至变得感知力下降,思维迟缓,情感缺失,仿佛被罩在一个玻璃盒子里。
祁卓在他学校门口花一个多亿的英镑买了一座楼,搬过来和丛暮同住。他担心丛暮有自杀倾向。
那年圣诞节前夕,祁卓有走不开的生意要谈,丛暮自己去看新的心理医生。那是一个非常英俊的意大利男人,长着一双迷人的紫罗兰色眼睛。
他问丛暮:“你有什么感兴趣的事情吗?”
丛暮说:“没有。”
男人问:“性呢?”
丛暮说;“我不知道。”其实他模糊能想起来跟景云臻做爱的感觉,非常舒服,仿佛下一刻要燃成灰烬的死一般的快感。
男人抛了一个媚眼,问他:“你要不要跟我试试?”
丛暮试了,男人技巧很好,身材也棒。他感觉不错,高潮时好像玻璃盒子裂了一个缝。
后来他不再接受问询治疗,有空就去和心理医生开个房,精神瞧着倒是比原先好了。祁卓知道后并没阻止他,私下里把心理医生调查了一遍,就由着他去了。
然而跨年的那天晚上心理医生给他告白,他本来在笑着跟这个意大利男人说话,却突然感觉异常反感和无趣,他很直接地跟心理医生断了关系,开始频繁的更换床伴。
他厌恶别人跟他谈感情,如果对方表现出一点对他身体以外的痴迷,他就会毫不犹豫的跟人一刀两断。
后来他和祁卓确定关系,是因为有一个英国女星跳出来声称她和祁卓的父亲有一个私生子,要求分得祁卓继承的遗产。那时候祁卓的病情已经好转很多,但是这件事被媒体曝光后他不得不出面平息争议,很长一段时间面对无处不在的打量和议论令他心情极差,几乎有病情反复的征兆。
事情解决后祁卓生了一场大病,接连高烧不退,频繁的在梦中发抖和呓语。丛暮一直衣不解带的照顾他,第四天清晨的时候祁卓醒过来,靠在床头握着丛暮的手,用那双海蓝色的深邃眼睛看着丛暮说:“我们在一起吧。”
那是他们认识的第四年。
在一起之后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同,他们是全天下最和睦的恋人,对彼此没有秘密,永远无条件的支持对方,除了忠诚——丛暮仍然出去和人上床——但祁卓不要求他的忠诚。
然而后来出了一个意外。他某一任床伴求爱不成后恼凶成怒,把他绑到城郊栓上炸药要同归于尽。
祁卓赶到的时候那个男人正抱着丛暮声嘶力竭地喊:“你爱不爱我?!”
那是丛暮第一次见到祁卓极度暴怒的样子,他的症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可怕,大步走过来的样子像是死神降临,在丛暮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将拿着炸药的崽种揍了个半死。
丛暮扑过去抱住祁卓,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在他耳边不停的说:“好了,没事了,Colin,停下,现在停下,嘘,我是Lawrence,我在这儿,别害怕,没事了……”
祁卓脸上溅了血,攥着拳头喘粗气,过了很久,他看着丛暮,对他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从那以后丛暮收敛很多,虽然一开始有些加重的抑郁倾向,但是祁卓始终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