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重山载着他,从这片金色的一段驶向另一端。
秋天的阳光比夏天温柔。
小河上漫起白雾,和阳光一起铺洒在他们身上,随着车行,拉出长长的,飘飞的光影。
像一层白色透明的纱。
像新娘的头纱。
斯野深吸一口气,无意间将靳重山的衣服抓得更紧。
设计师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
但他这突如其来的想象过于出格,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靳重山察觉到腰上的力道,“怎么?”
“没,没!”斯野耳朵发烫,“靳哥,这帽子戴着有点热了。”
靳重山瞥一眼后视镜,“嗯,是挺热。”
“啊?”
“你脸热红了。”
“……!”
前面已经看得见民居,车队速度慢下来。
斯野好奇地张望,那些房子和在塔县县城看见的很不同。
更加原生,是用灰白色的石块堆砌起来的。
同样的石头在外面围出低矮的院墙。
门是木门,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养着羊,屋顶插着国旗。
风将国旗吹起来,那一点红是整个村庄最亮丽的颜色。
斯野问:“国旗是……”
靳重山说:“大家自发插的。”
斯野心里顿时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它澎湃、原始,在每一个细胞里沸腾燃烧。
出乎他意料的是,在他沉默时,靳重山像是自语道:
“塔吉克族热爱自己的祖国。我们不仅在家里插上国旗,我们还是这条边境线上的卫士——尽管我们不是军人,也不是警察。”
斯野若有所思地点头。
但此时,他尚无法体会这句话真正的含义。
前面热闹起来,村口早就聚集着许多等待提亲队伍的牧民。
他们当然不是干等着,音乐响起,男男女女正互相围绕着跳舞。
婚姻对所有塔吉克族来说,都是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所以当村里有人要嫁娶,所有人都会前来围观,送上祝福。
车队在欢呼和乐声中驶向阿米胡玛尔的家,那里更是喜庆非常。
人们全都穿着传统服饰,载歌载舞,即便是只有四五岁的小孩,也在跳舞。
斯野第一次接触这样的风俗,雀跃道:“靳哥,你会跳吗?”
靳重山揭穿他的用意,“想让我教你就直说。”
斯野偷偷耸起眉骨,被吐玛克压趴的金发已经被风吹得蓬松。
他说得劲儿劲儿的,像头威风的狮子。
“这又不难,我观察学习过了,我会。”
“嗯,那我就不教了。”
“靳哥!”斯野一秒认怂,“要教的!”
靳重山轻轻哼笑,唇角的温度被风卷起,悄悄掠过斯野耳际。
提亲正式开始。
却不是斯野想象中的,类似汉族婚礼的正式。
塔吉克族所有仪式都融合在吃与舞中。
斯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满满一盘羊骨肉。
而靳重山吹起鹰笛,阿西木他们拉开架势,在院子里起舞。
不久,女方亲友也加入。
提亲仪式顿时成为大型斗舞现场。
斯野端着羊骨肉,很想加入,又怕自己跳不好。
靳重山来到他身边,“知道为什么你有羊骨肉,我们没有吗?”
斯野想了想,“因为我看起来比较瘦?”
“因为你是我们尊贵的客人。”
靳重山道:“塔吉克族好客,就算你只是路过,如果恰好有婚礼,我们也会邀请你来参加。”
斯野被这纯粹的热情感动,低声道:“谢谢。”
靳重山话锋一转,“而且你不会跳舞。”
“……”这个就必特意挑出来了吧!
“主人家怕你站着尴尬,所以提前请你吃羊骨肉。”
这时,乐声暂歇,女方亲友将大家招呼到铺着绣花桌布的长桌前。
那里摆着一盘盘羊骨肉。
这儿的羊都是牧民们自己养的,肉质鲜美,但要吃这么大一份,对斯野来说还是太勉强了。
不过扔掉绝对不可能。
他无法原谅自己辜负善良牧民们的心意。
见靳重山要去拿肉,他赶紧将人抓住。
“嗯?”
“靳哥……不介意的话,我们一起吃这一份?”
靳重山灰蓝色的眼里荡出些逗弄的情绪,“我不给你剔肉。”
斯野马上拿出小刀,“我给你剔,我给你剔!”
“那好。”
于是他们席地而坐,在同一个大盘子里分肉吃。
主人家又上了加奶油的咸奶茶、切成大块的西瓜、黄灿灿的杏子、一杯杯暗红色的鲜榨石榴汁。
斯野每样都尝。
起初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放开了,左手拿着羊骨肉,右手端着石榴汁。
美其名曰:解油腻。
乐声再起,阿西木他们又跳起来。
斯野说:“靳哥,我早就想问了,你们跳的这叫什么舞啊?”
“鹰舞。”靳重山站起,“模拟雄鹰翱翔时的姿势。”
“啊!难怪那么飒!”
靳重山俯视他,眼睛逆着光,更加深邃神秘。
“现在要学吗?”
斯野当然想,却有些怯场。
鹰舞看上去很简单,但他知道眼睛学会了身体没学会的道理。
靳重山向他伸出手,“不用怕,我们从不嘲笑愿意了解我们文化的人。”
斯野看看眼前的手。
它很大,有些粗糙,掌纹分明,像是深深扎入这片土地的树根。
“嗯。”他轻轻应答,然后握住,被一个强劲的力道拉起来。
乐声浪漫,在人群的边缘,靳重山将鹰舞的每一个动作教与斯野。
斯野跳得尚且生疏,时不时回头看看靳重山。
在他基本动作都搞错时,靳重山会握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卡住他的手臂,将他纠正过来。
每每这时,他的心脏就会不听使唤地加速跳动。
胸膛的热度蔓延到脸上,所幸额头已经出汗,脸红了也可以解释为太热。
他知道自己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从他将阳光和水雾幻想成头纱时就开始了。
或者更早,在他悄悄靠在靳重山的背上时。
或者更更早,在说出“重山是旷野的心跳”时。
靳重山在他耳边说着什么,气息将痒从耳尖传到心尖。
是乐声太响亮,是心跳太吵闹,他什么都没听清。
他的眼睛变得很潮,纷繁的欲望和彷徨像小石子投入水中,在眼底激起涟漪。
他知道自己跳错了,知道靳重山正在耐心纠正他,可他无法静心去学。
他甚至不敢看靳重山。
他已经许多次体会过靳重山洞悉一切的能力。
生怕下一场对视,靳重山就会窥见他眼中的秘密。
他太好懂了。
越来越多的牧民向他们这边看来。
如靳重山所说,塔吉克族确实不会嘲笑愿意接近自己文化的人。
他们笑容满面,正踩着乐点,为他鼓掌。
斯野突然为自己的拙劣舞姿汗颜,不敢看靳重山,视线转向另一边,仓促跟着转圈的牧民,学来另一种舞姿。
没有人纠正他,欢呼更加响亮。
他自认为学得不错,而靳重山也放开了他的手臂和腰,围着他起舞。
他转得更加起劲,直至乐声终了。
掌声如雷,新一波食物又被放在长桌上。
斯野擦擦汗,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中天,即便是在树荫下,还是很热。
“我们什么时候送礼啊?”斯野惦记起耳环。
“阿米胡玛尔出来的时候。”
“她什么时候出来?”
“再跳几轮,她感动了就出来了。”
斯野一口气干掉石榴汁,绣花衬衣被汗水打湿,贴在身上,但很快又被干燥的风吹干。
若没有身在其中,这听起来冗长的仪式一定会让他不耐。
但此时他丝毫不觉得烦躁,乐声再起时,他又与靳重山起舞。
阿米胡玛尔终于在姐姐的陪伴下走出来。
靳重山以男方提亲代表的身份送上红绸。
阿米胡玛尔接过,艾力米的第四次提亲就算成功了。
村里欢声不绝,斯野大受感动,亲手把耳环送到阿米胡玛尔面前。
美丽的塔吉克姑娘用不流利的普通话向他道谢,祝福他也遇到白首一生的人。
提亲结束,男方车队即将离开瓦恰乡,飞奔回去告诉艾力米喜讯。
斯野看看靳重山。
靳重山说,他们不回去,一会儿带他去看看壮观的盘龙古道。
斯野在村口和摩托车队告别。
阿西木很喜欢他,和他撞了撞肩膀。
“野哥,你跳舞很有天赋啊!跳得比我姐还好!”
“……”
为什么是姐?
看斯野一脸茫然,阿西木大笑。
“野哥,你不会不知道,你跳到后来,就变成女方姿势了吧!我们汉子,姿势是像靳哥那样的!”
第10章
靳重山脸上总是没有太多表情。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永远是从容、淡漠。
不见焦急、愤怒之类激烈的情绪,即便是笑,也只是淡淡地挂在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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