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寒看了一眼窗子外面的天边,说:“走吧,我也去。”可能是那天两人开车回来遇到的事,他总不放心让殷言声一个人开车。
殷言声没推辞,两人一起乘电梯到地下车库去。
现在马上是下班时间了,路上车流量明显多了起来,殷言声坐在副驾驶上,车边景象在飞速地倒退着。
李文娟和殷父住的地方属于老城区,旁边有火车轨道,周边路线四通八达,像个摊平放的蜘蛛网,单论殷朵从学校到家就有三种不同的路线,哪条都有可能。
从公司到殷朵家里,几乎花了一个半小时,到的时候天都暗沉下来,这边是家属住宅单元房,小区里也没有什么保安,
刚把车停下,殷言声就看到了殷奶奶。
她穿着一件棉袄在小区门口徘徊,也不敢走远,只来回踱着步,脸上都是焦急。
殷言声下车之后自己走了过去,他看了一眼殷奶□□上白发,将人带到一旁的避风处:“奶奶,您先回去再家呆着,阿姨刚才给我打电话了,我们都在帮着找。”
寒冬腊月里老人站在风口处,殷言声怕她身体受不了,到时候别说殷朵还没找到,殷奶奶又病倒,那时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殷奶奶没想到车上下来的人是她这个孙子,又听到到说是李文娟打电话,怔愣了一瞬后才道:“好好好,你是个好孩子。”
她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别冻得发红,手里也没什么温度,只看着殷言声说:“他们不让我帮着找,说是一会殷朵回来后怕进不了们,让我再家呆着。”
“可是……”殷奶奶抚着额头道:“我怎么在家坐的住啊,我就想着来这看看,说不定一会殷朵就自己回来了。”
殷言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自己坐上车,选了一个和李文娟不同的方向去找。
席寒重新发动车,他看着殷言声小朋友扣好安全带,这才启动了车:“我开慢点,你在路上看。”
殷言声‘嗯’了一声。他说:“方才那人是我奶奶,爷爷去世了,她大概搬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席寒打量了这一朋友一眼,却见他眉眼平静,没了在殷姥姥面前的柔软劲,说起话时语气也是平的,比陌生人好了一点,没什么亲近之意。
他心里能猜出几分来,也没说什么而是问道:“殷朵是吧,多大?”
殷言声回忆了一下说:“好像是小学二年级,长头发挺瘦的,现在应该穿的是黑黄相见的校服。”
席寒放慢了车速。
这里离火车轨道近,偶然有火车行驶过的声音响起,由远极近的,仿佛地面都在震动。
漫无目的地找,偶然见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孩子,席寒都会看上两眼,有时还叫身边的人来看一眼,但都不是。
车自他们院子里出发,一共走了五六公里,也就是十几分钟的时间,两人来来回回地看,殷言声电话突然响起,一看是李文娟打来的。
那边的声音含着感激,说殷朵找到了,止不住地说谢谢。
席寒敲了敲方向盘,往殷言声那里瞥了一眼:“找到了?”
殷言声把手机重新装在兜里:“嗯,找到了。”虚惊一场,多好的词,小孩没丢。
席寒声音也很轻松:“那现在回去?”
“那就回去吧。”
车沿着原路返回,经过方才的小区里的时候发现殷奶奶还站在那里,殷言声打算打个招呼离开,却见一辆车驶来,黑色的大众,车前灯闪了闪,紧接着从上面下来了三个人。
殷父、李文娟和殷朵。
衍着黑暗走来,昏黄的路灯下能听见殷父的声音,带着几分暴躁和不耐:“谁让你走的?你不知道我和你妈找了你多久,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说着说着,又开始生气,带着中年男人那种粗粝的嗓音,回荡在这静默的小区门口。
他的声音如同是一枚透过玻璃的子弹,已经穿了过去,留在玻璃上的是密密麻麻的裂痕。
李文娟有些沉默地牵着女儿的手,看到殷言声了忙走了过去:“今天真的谢谢你了,要不是你帮忙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找到殷朵。”
她脸上覆着一层倦意,眉梢眼角都是遮不住的疲惫,现在却还是打起精神来感谢殷言声。
李文娟对着殷朵道:“快给哥哥说谢谢。”
殷言声看着路灯下的殷朵,瘦瘦的小姑娘,一直垂着头,影子在地上被拉地很长,听到妈妈说的话了才低声说:“谢谢哥哥。”
嗓音很干涩,是那种哭过之后沙哑的声音,和他上次见的很不一样。
殷言声说了一声没关系。
正这时,殷父又开口,冲着殷朵大声呵斥道:“你哭什么哭,你自己没吭一声走出去还有理了?胆子大了啊,还学会离家出走了!”
殷朵一直垂着头,这时候才抬头回了一句:“我没离家出走,我出去找我的狗。”
她声音不大,伴随着抽噎与啜泣,嗓音到最后已经是破碎不成调子,划着隐隐的怪腔。
那是一种太过伤心之下才发出的声音,好像喉咙里的肌肉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
殷言声顿住了,他原本欲离开的脚停了下来。听不出什么情绪地问道:“怎么回事,你的狗怎么了?”
殷朵满脸都是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我的狗……丢了。”
眼泪自眼眶中溢出,沾湿了浓密的睫毛,就顺着下巴滑下去,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我今天放学回来,它就……不见了。”
“我爸爸说嫌他吵,说它晚上叫……”她哭得泣不成声,泪眼朦胧地开口:“它没有,它晚上很少叫……”她像是被人误会,怎么解释别人也不停,那种无处释放的委屈漫延出来,到最后只是一遍一遍地说:“它真的很乖,很少很少叫。”
殷父看到殷言声愣了一下,旋即看向殷朵,带着几分家丑外扬后的狼狈:“它晚上就是叫,邻居都说了几次了。”
“我们家就那么大,它吵得谁能睡着,我和你妈白天还要上班,你哥还要上学,再说了你也得为你奶奶想想,那狗吵得你奶奶睡不着觉。”
这话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殷朵捂着脸说:“我同学很爱狗,她说了可以交给她,我们把狗送给她就行,就等上几天就好……”
“送给你同学?她说的话能顶事?你们就这么大点的孩子谁说话能算数,她就是诳你的。”他像是找到了一个主心骨,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语调生生地扬高:“你怎么这么不孝顺啊,能不能替别人想想,别这么自私。”
殷朵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那么小实在是经不起一句犹如大山一般沉重的‘自私’和‘不孝顺’,又说服不了自己的父亲,能做的也只有流泪。
殷言声眸色沉了沉,他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周身翻涌的是一种莫名的寒意,只看着殷父冷声道:“狗在哪里?”
殷父刚想说他怎么知道,但是看到了一双眼。
黑黑沉沉,犹如冰窖一般的寒凉,仿佛能看清他所有的谎话与借口,他在那视线之下无处遁形。
这冬日的风仿佛都聚到他眼中,冷冽得厉害,殷父心中莫名地发虚,原本说的话硬生生地改口:“我装进袋子里就向北走,放到一根电线杆前面了。”
李文娟怔住了,她不敢置信地开口:“你怎么能把朵朵的狗扔了?”
殷父被那双眼睛盯得移开视线:“我这不是……为了咱妈嘛。”他站在殷奶奶旁边,像是得了一块挡箭牌,又有了一些底气:“那狗能和妈比吗?畜生能和人比吗?自古以来就没这个理!”
殷言声冷眼看着,他眼中无悲无喜,情绪淡漠到了极致,如同在看一个挑梁小丑在用拙劣的演技表演。
殷言声垂眸看着面前流泪的殷朵:“你说你同学愿意养是真的吗?”
殷朵不住地点头:“真的,她说了自己愿意。”
殷言声道:“那我带着你去找你的狗吧。要是能找到它,你就送给你同学,要是找不到……”他说到这里停了停,指尖一瞬间握紧又松开,听不出情绪地开口:“要是找不到,那就算了。”
殷朵点着头应下。
席寒在车里点了一根烟,他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象,两道拖得长长影子的人走来,在这路灯下像是两片落下的叶子。
没有落地,没有长在树上,就在空中那样打着旋,也不知道要落到哪里去。
车门被拉开,殷朵坐在后座上。
席寒通过车内镜看了一眼,小姑娘留着长发,脸上泪痕未干,低声叫了一声‘叔叔’后便自己系好安全带,垂着头也不说话。
他掐灭烟,看着刚坐好的殷言声:“小朋友,我们要去哪?”
殷言声说:“殷朵的狗丢了,我想帮着找找。”
席寒敏锐地觉察到身边人情绪不对,他垂目发动车子。
车窗外一个个路灯亮着,灯与灯之间像是连成了一条线,从墨色夜里衍出来的一点光,过了一阵后又重新被吞噬。
殷言声闭了闭眼睛。
他曾经也走过这条路,在很多年前。
从一盏路灯下走到另一盏路灯下,耳边是火车行驶过来的声音,带着尖锐声呼啸而过后又是一场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