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边跑边脱掉了外套,披上祝言仁,里面的衣服还是黑色的。祝言仁突然停住:“我引开他们,你走吧,他们一会就过来了,这不是请君入瓮吗?”
纪云因为走的快,一听他站住,又快步跑回来。拉着他继续跑,像没听见他刚才的话。爬山三楼,许多人好奇的往他们这边张望,纪云则垂着头,从三楼杂物间里抽出一架梯子,搭在了隔壁酒楼的飞檐。扶着梯子两侧,先爬了上去。祝言仁立即明白过来,也跟上去。身后已经能听见宪兵上楼的声音了。
纪云将梯子扔在地上,顺着酒楼跑下去,到了另外一条路上。又拼命跑了一段,纪云把他拉进一家旅馆去。老板正柜台算账,见了纪云高声喊:“纪老板来啦,您上楼!”
纪云朝他一点头,带着祝言仁上了楼,去给他换了一身衣裳。他站在窗前往外看,这里也不一定安全,他那车子很可能会被人认出来。再查到这里,他想着有些烦躁的皱起了眉,一回头发现祝言仁已经穿好了衣服,衬衫领带,西裤皮鞋,要不是脸上没有血色。是个很体面的样子,他发现祝言仁在发抖,抖得衣服都在晃,他忽然想起来:“这些全是易家歌的衣服。”
祝言仁把眼睛垂了下去,坐在了床上。他是太累了。他不管现在纪云想干什么,就算是带着他去给他扒了皮,他也不想动了。他把眼睛合上,就要睡过去,纪云却又要说话:“贺天干那些事我都知道了,是你花钱让他们去的吧。”
祝言仁眼睛彻底闭上了,沉沉地睡了过去。他做了一场奇长的梦,身后那人拿着刀,刀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可那人就追他,不砍。就追他,让他跑。他跑的气喘吁吁,就要停下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座庙,他想也没想就冲进去。关上了门,坐在佛龛前,他抱着膝盖,颤抖着盯着被拍的,晃动的大门。
可他太困了,就那么看着,怕着,沉沉睡了过去。直到有人拍了拍他,那么温柔,让他那些怕都烟消云散了,所以他要睡得更沉的时候,那人在他身前蹲下来,用手指抹他的脸,轻声地,和缓地叫他:“安吉,安吉…安吉…你看看我。”
他闭着眼睛,突然想起来这声音是谁。惊喜地睁开眼。可那人不见了,四下里都是黑暗。但他耳朵旁还是热的,是那人刚才说话吐的气儿。
他失落的闭上眼。那声音就又叫他:“安吉,安吉…”像是在都弄他,那么坏,那么不该。所以他也耍脾气,埋着头,委屈的抽了抽鼻子:“嗯…”他还是叫他,手轻轻揉他的头发:“安吉…唉…我的安吉……”他猛地一蹭滚进他的怀里,手死死地抱住他:“嗯…是你的安吉…”
他睁开眼,门却突然开了,那看不清脸的人举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进来。四下里都是黑暗。他像是失重,猛地一晃,看清了,是易家歌,他满脸都是血,手里举着一把刀。猛地,他睁开了眼。
纪云有些尴尬的从床上走下去,揉了揉头发。抬手开了一旁的电灯,睡眼朦胧的怪他:“你睡觉怎么乱抓人?”然后又睁大了眼睛:“你怎么哭成这样?”
祝言仁把脸别过去,看见床上的被子枕头群被他拱成了一团。脸上顿时红透了。他却发现了另一件事:“这是哪?”
“船上”
“去哪的船?”祝言仁突然想起什么事情,翻身要下去。纪云赶紧揽住他:“你这是干什么去?”他步子迈得急,一把压在他大腿上,顿时尴尬起来,迅速把手挪开了:“去武汉的,然后再去重庆。”
祝言仁像是发现多好笑的事情,前扑后仰的:“你这么避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是看见个男的就喜欢,我只是喜欢上了易家歌…”他声音突然静下去,笑声也戛然而止。
掀开了被子下了床,纪云看他两条腿细的像两只杆子,膝盖弯起来的时候骨头都支楞着。像个骷髅,一下床就狠狠打了个晃,勉强站住了。纪云摆摆手,看不下去:“你太累了,还是休息休息吧。”
他笑着“嗯”了一声。扶着墙一点点挪上了甲板。看着朦胧的夜色和越去越远的港口,突然五味杂陈,姐姐跟爸爸,永远的留在上海了。自己就这么稀里糊涂的逃了难,不知道要往哪去,往后怎么活。
海浪打起来,船身就晕乎乎地崴一下。天上没一点星星,月亮朦朦胧胧,像是融进了雾气,边缘都是模糊的,不清明。
后面想起来脚步声,看过去,是纪云走过来。他换了一身绸制的睡衣,头发长了一些,乱蓬蓬的,有些可爱相。海风把他睡衣吹得裹在身上,显得很精壮,让祝言仁自惭形遂。他随意的拍拍祝言,像个老朋友:“你长大了特别多。”
祝言仁没想到他会说这个,愣了一下:“哦?是么。”他自嘲的笑笑:“谁愿意用这种方式长大呢?”他不想谈这个,故意把头扭到了另外一侧,去看船只荡开的白色的浪。
纪云很有眼色的闭了嘴,在他肩膀上捏了一把:“太瘦了,等到了重庆,要好好补一补。你这个年纪,不长肉不好。”
“纪云,你也是政府的人吧。”祝言仁把脸扭回来,眼睛看他胸前的一粒纽扣。
“不是,”纪云把手放下来,头转向海面,是个想讲故事的模样:“原来只是跟着易家歌,后来他想办法把我从名单上买下来了。本来也没有正式的职位。”
祝言仁已经把脸扭了回去,无神的像个洋娃娃。显然是没有听进去,他仿佛只是随口一问。那些过去,那些仇恨,全都和他的易家歌一道,烟消云散了。纪云便讪讪的住了嘴,专心的往外眺望。
纪云此时又想起另外一个事,他说:“贺天干死了。”
果然,祝言仁诧异的转过头:“什么时候的事?”
“他们炸死易家歌当天的晚上。”纪云低低的笑了一声:“他为了完成你姐姐的心愿还真是什么都做呐。”他的目光因为夜色显得黑漆漆显得:“那几个人是他从青帮里分出来的人。擅自去的,青帮不会动易家歌,因为他们也有交情,这个你不知道。”
祝言仁听着他的话愣住了。纪云继续说:“你应该也纳闷他怎么不去找你,不是因为逃了,是因为死了。”
旅店的老张头正专心致志拨弄算盘,服务生里里外外跑着接待客人。不一会,一个穿着体面的人物,用手帕擦着额头走进来,被一个服务生领着进了大厅。
老张头先是没注意,在眼镜里面一抬眼,一张模糊却体面的脸就微笑着出现在了他面前:“您就是经理吧。”
老张头猝不及防,往后缩了一下,把眼镜往上推,按进了皱纹里:“您这是?”
“哦,我是律师,纪云先生说是把名下的工厂抵押了,给您留了旅店,剩下的让您周转卖掉。”他说着去翻公文包:“啊,您看看,这是纪先生当时写的合同单子……”
“这什么时候的?”老梁把单子接过去,手里架着眼镜腿,捏着自己的看。
“五天前刚写的,还热乎着呢!”律师从单子上弹了一指头。
老梁头把头抬起来,从眼镜上看他。他把指头收起来,体面的,扭捏的,漏齿一笑。
老梁头看着单子,明白过来。这是纪云给他传递的信息,这一回,纪云也走了。上海,就只剩下他了。
在船上他吃不消,总是吐。睡也睡不好,好歹到了陆地了。结果武汉却入了伏,除了刮风就是下雨。他们把门窗全打开,夜里的风呼呼的灌进了,倒是痛快多了。
祝言仁去买了些酒,放在床边一口一口的喝。也不让纪云。仿佛是消遣,一边喝,一边想事情。
纪云没想到他轻易不喝酒,竟然是海量。不一会脚底下就滚了三只酒瓶。纪云在床上躺着无聊,就想找他说句话。
正对着他的,是祝言仁单薄的背,他的腰背都是纤细的,永远都是这细长身量。他伸手一拉,结果祝言仁断线木偶似的躺了下来。酒瓶子一贯,从祝言仁头顶泼洒出去,直冲纪云脸面。他莫名其妙被洒了一头脸酒,祝言仁却无知无觉的睡着了。
他的手软软的捏在酒瓶子颈上,瓶子里的酒一股一股的往他胸口上泼。纪云冷眼看着,懒得管他。下床洗澡换衣服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祝言仁已经把酒瓶子挥到一边去了。他显然是睡得不舒服,头脸都湿。不知道是汗,还是洒了的酒。他没有脱鞋子就滚在床上,身体微微蜷缩起来,像个孩子模样。外面一打雷,他就扑簌簌的一抖。
纪云走上前给他脱了鞋。想了想,他抱着那床干爽些的被子,去了地上睡。
风越来越大,窗帘狂狼得往屋子里扫,窗户咣咣的响。纪云烦躁,起来要去关门。经过时,祝言仁似乎再说梦话,但是听不清。细细的,像是在哭。关上窗,这声音便更明显了,他赶紧开了灯,以为他是哪里不舒服。
他果然是在哭,纪云想着要给他把被子拽出来。结果发现紧紧闭着眼睛。纪云感觉他快要窒息而死了。赶紧去扇他巴掌,被他一动,他猛然张开嘴眼,鼻涕与口水一齐涌了出来,一股一股的泪开始啪嗒啪嗒的往下掉,迎合着他闷窒而急促的喘,他泪蒙蒙的看一道模糊的影子。用手臂从鼻子上猛地搓了一把,吭哧的,委屈地:“易占良,你不是好人,我也不是,我配不上别人,就咱俩配。等下辈子,咱俩好好的,要好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