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个小时后,飞机平稳降落。
纪沉鱼几乎是一落地就给贺言舒打电话报平安,贺言舒向他叮嘱了些生活方面的事,临挂断电话时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在你身边。我在国内等你。”
纪沉鱼声音哽咽道:“早上才走,现在就想你了。”
互相安慰了几句,两人便匆匆挂了电话。
毕竟,等着纪沉鱼去处理的事有很多很多,他们没时间多说。
贺言舒看不到美国的状况,却也能猜到,到了那边之后,纪沉鱼即将面对什么样的打击。
他不知道那会是他们最后一个温情的电话。
那天,贺言舒下班回家,准备去花艺店买点绿植和干花——纪沉鱼最喜欢在家里摆弄这些,有时候一个花瓶摆哪里都要征询他几遍意见,真的是一个非常注重生活情调的人。
贺言舒本人也挺有生活仪式,纪沉鱼虽然不在,他也还是可以把家里弄得漂漂亮亮的。
他想,等纪沉鱼回来,这些花或许可以安慰到他。
到了单元楼门口,贺言舒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母亲,言宴。
还是那个衣着干练的她,黑长风衣,配着黑色高跟鞋,脸上却不施粉黛,憔悴和衰老显而易见。
她身上胜利者的趾高气昂没有了,剩下的只有浓重的无力。
“我能进去坐坐吗?”她问。
贺言舒面无表情道:“这是你买的房子,你想进就进。”
“给谁买的花?”言宴注意到贺言舒手上那捧干花,笑容苍凉。
“买来装饰屋子的。”贺言舒轻描淡写。
一进门,两人生活的痕迹一览无余——一切都是双人份、情侣款,拖鞋、水杯、靠枕,全是成双成对的。
家里的陈设很温馨,一看主人们就耗费了很大的心血去打点这个家。
“随便坐,我给你泡茶。”被窥探到生活的环境,贺言舒神色自然,去橱柜给言宴找杯子倒茶。
言宴坐到沙发上去等茶,有点局促。
贺言舒选择的,就是这样的生活吗?这就是她儿子的快乐所在?和一个男人?
“茉莉花茶,小心烫。”贺言舒把茶杯搁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并不直接递给言宴。
言宴盯着茶,扯了扯嘴角笑道:“言舒,你还记得妈妈最喜欢喝什么。”
“我没有失忆,当然记得。”贺言舒坐了下来,语气疏离,“找我什么事?”
“你和纪沉鱼在一起?”言宴抿了口茶,开门见山。
“是的。”贺言舒望着他母亲的眼睛,“你当年私下找过他的事,我知道了。”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他前些天还想着要主动去看这个女人,怎么她来了,反倒说不出缓和的话了。
“所以呢?你想找我兴师问罪?”言宴笑着。
“不。”贺言舒摇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只是想告诉你,纪沉鱼是我认定的人,你别再靠近他了。”
“我不靠近他。”看着儿子执拗的面庞,言宴露出个自嘲的笑,“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个失败的母亲。”
贺言舒没有说话,沉默了半晌,道:“如果你是来说这些的,那茶喝完了,就可以走了。”
“纪沉鱼想弄垮我。”言宴突然道,引得贺言舒马上惊疑地看向她。
“这些年,纪氏一直没有停止过对言氏的打压,几年前就利用资本运作打击了我们一次,这几个月越发变本加厉,给我们造成了大量的不良资产和坏账。产品无法回款,公司没钱,只能垮掉。”言宴的神情很是讥讽。
除了刚听到的那瞬间很震惊,贺言舒到后来,心里居然很平静。
怎么说,不是完全出人意料,以纪沉鱼的性格,是有这种可能性的。
可贺言舒随即又受到一种悲哀,像是农夫在雪地里救了一条冻僵的蛇,自欺欺人地觉得它不会咬人,把它捂热,却被反咬了一口。
纪沉鱼任性不假,可在贺言舒的心里,纪沉鱼有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善良。
尽管不太会考虑到别人的受,但他认识的纪沉鱼绝不会故意去害人。
那个人在大学的时候会跟着他一起慈善义卖、去山区扶贫,长大后承担着社会的责任、出手帮助被人欺辱的Amber和池宇。
原来这份善良也是假的吗?还是,纪沉鱼的善意只针对不危及他利益的人,一旦有人威胁到他,他就会不择手段。
贺言舒背后生寒——那他呢?
言宴毕竟是他母亲啊,她尚且会受到这样的报复,那如果有一天纪沉鱼不再爱他,也就是他不再属于纪沉鱼重视的范畴,纪沉鱼又能顾念他多少?
而且,纪沉鱼口口声声说什么都告诉他,什么都不骗他、不瞒他,都是用来麻痹他的假话吗?
贺言舒打骨子里觉得可怕——纪沉鱼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做了这么多事,却还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他腻在一起。
“你欠了多少钱。”贺言舒平复了一会儿开口,把言宴问得一愣。
“言舒,妈妈今天来不是找你要钱的。”
“事是他做的,我,也有责任。”贺言舒深深吸了一口气,极其艰难地吐出。
“我把我的积蓄先给你,剩下的我会再想办法。”
纪安吉下葬那天,下了雨。
纪沉鱼一袭黑衣,抱着她的遗照站在最前面,保镖在他身侧,替他撑着伞。
纪沉鱼的神情十分恍惚,神父在祷告些什么他都没听进去,只是木着脸站在那里,行尸走肉一般。
身边的人,看了眼眶都发酸,生怕他一个撑不住就会倒下去。
其实纪沉鱼没有见到纪安吉最后一面。纪安吉早在他赶来前几天就咽了气,身边的人怕存放不住腐坏了,立马送去火化了。
纪沉鱼回去,见到的就只有那么一个小黑盒子而已。
他愤怒、无措、伤心得快要发狂,他恨不得把这个盒子砸个稀巴烂,叫在场的人别再演戏了,快把他奶奶还给他。
连续几天,他醒着的时候就要大哭大喊,乱砸东西,像一只发狂的猛兽,谁都不敢靠近他。
等到真正下葬那天,他才惊觉,那个为他撑起一方天地的人不在了,他的哭喊不会再有人无条件买单。
长大是一瞬间。当一个人发觉自己没有了倚仗,只能自己做自己的倚仗,甚至还有一大帮子人等着倚仗他的时候,他就被迫长大了。
长大真疼,他宁可不要这些财富和地位,只想一辈子做有奶奶庇护的小孩。
“奶奶有没有什么留给我的话?”纪沉鱼终于想起来,问道。
“没有。老太太说,您不喜欢听说教,她也从来不要求您什么。活着的时候不说,没道理要死了还唠唠叨叨。”
纪沉鱼眼眶又红了,尽管早就跟个核桃一样。
“她还说过什么关于我的话?”
“她说,在她眼里,您是个单纯善良、热情开朗的大男孩,她想永永远远地保护着你。”
贺言舒明白,纪安吉临死,最终自私了一回。
她体贴地为纪沉鱼免去了临终前的侍奉和难捱,却一点没考虑身后的事。
集团铺天盖地的决策、纪沉鱼没见到她最后一面的自责,她全都撒手不管了。
或许直到她死的那一瞬,才终于停止了大半辈子操劳和忧心。
人死如灯灭。
纪安吉没有任何临终教诲,她的骤然离世,却算是给纪沉鱼留下的最后一课。
纪沉鱼必须从悲痛中站起来,为纪氏点燃新的焰火。
贺言舒下了很大的决心,数着日子捱了一整个月,才拨通那个电话。
他知道选这种时候很不妥,但他不可能等纪沉鱼回来再开口。
“喂。”贺言舒先开口。
“言舒哥......”纪沉鱼的嗓音沙哑,喉咙像是肿成不能说话的程度,透着疲惫,“对不起啊,这些天太忙了,空下来又合不上你那边的时差,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没给你打电话。”
“没事,我也没有等你电话。”贺言舒道。
“哦,那就好,那就好......”同一句话纪沉鱼重复了好几遍,大脑很是迟钝。
集团要处理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一天有十几个小时的会要开,睡眠极度缺乏。
可是贺言舒主动给他打电话,他的心里就被注入了动力,觉缓过来好多。
是啊,他怎么忘了呢?他还有贺言舒。
那个温柔的男人,一直在国内等着他,他们还有个家。
再不济,他还有贺言舒啊。
“纪沉鱼,你现在有没有空,我想跟你说点事。”
“有空的。什么事,你说,但凡我能办到。”
贺言舒的声音很平静:“纪沉鱼,你和我重新在一起的时候,向我保证,你什么都会跟我说,什么都不会瞒我。你还记不记得?”
纪沉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却只能顺着他的话被动回应:“我记得。”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打压我母亲企业的事,这件事你是瞒着我进行的,也从来没有想要告知我的意思,对不对?”
“......对。”有什么,好像在指缝中漏掉了,即将再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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