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进面前的大楼。三楼尽头处,白天他没有进入的病房。陶立阳抬头看了一眼病房号。原来这不止是许棋明的,也同样出现在许凝的病历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去。
没有电,灯也早就坏了。陶立阳打开手机,调出了手电筒。
整间病房和医院一样都带着沉甸甸的时间的痕迹。病床是那种老旧的铁架子床,窗户上钉着木头条,坏掉的灯和吊扇挂在天花板上。病房翻修过,地面和墙壁上虽然脏污但并没有血迹。地砖上依稀有些脚印,是许云清白天留下的。
陶立阳站在病房中央。他想看见什么?他又能看见什么?已经十年了。
陶立阳一直记得那个暑假,他陪陶成去云南的寨子里采风,山里没有信号,上山前他发给许云清的最后一条信息没有得到回复。回来之后,许云清说,你别喜欢我了,行不行?
明明临行的前一晚,他还对许云清说你等我。许云清说,没有信号你就给我写信。
陶立阳真的写了,满心欢喜,走了很远去找一个邮局寄给他。
信上说,‘你背上有颗星星。’②
可原来那个夏天,那颗星星,他心上的那轮月亮,被关在这里。
陶立阳的眼睛在这并不算宽敞的空间中扫过。愤怒而茫然。他不能回到许云清七岁那年,也不可能回到十年前的夏天。时间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遗憾又残忍的东西。
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了窗户旁边的一个木柜子上。他觉得自己被刺痛了,但下一秒,他还是走了过去。
心若擂鼓。好几次都没能把柜门打开之后,陶立阳才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他喉结上下动了动,盯着柜子,仿佛里面藏着洪水猛兽。
他握住了自己颤抖的手腕,咬着唇拉开。陶立阳以为或许空空如也,又或许可以找到一点,七岁时躲在柜子里的许云清的痕迹。③
但没有。
柜子打开之后,里面堆着一些陈旧的杂物。推开它们,陶立阳看见了其他的。
那是他自己的名字。
陶立阳三个字,密密麻麻地写在柜子内壁上,像一句咒语。可写下的人,甘之如饴。因此受困,也为此逃离。
这是多年前留下的了,墨汁深深地透进木头的纹理里。陶立阳轻而易举就可以认出这些,较如今略显青涩的,但是依旧熟悉的笔迹。以至于有一瞬,他觉得自己打开的不是一扇柜子,而是十九岁的许云清的心脏。
当然,也是现在的。许云清的心,始终如一。
借着手机的光亮,陶立阳一寸寸地抚摸过柜壁,抚摸过许云清写下的自己的名字。直到在柜子最隐蔽的角落中,他看见了另外三个字。
写得小小的,我爱你。
那一处的灰尘已经有被人擦拭过的痕迹。十年前,许云清写下它们。今天,在陶立阳不知道的时候,他再度悄悄地拂拭过。现在,这三个字,经历漫长的岁月,终于送到了陶立阳面前。
许云清逃不出童年梦魇的牢笼,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痛苦与狼狈,说你别喜欢我了,但从来都不是我不喜欢你。
他的月亮被埋进黑夜中,仅剩的光辉也始终向着他去。
陶立阳忍不住笑了,为他一直寻求,又分明早就得到的。笑着笑着,不知何时起,很多年没有过的眼泪,滑过了他的脸颊。
“立阳,你在哪里?”刚出电梯,他接到了许云清的电话。
陶立阳温声说:“刚出去了一趟,回来了。已经到走廊上了。”
他话音一落,不远处的房间门就打开了。陶立阳快步走过去,许云清笑了一下,又板起脸:“你去哪儿了?”
“去给你买桂花糕,你不是说这家比较好吃吗?趁着还没走,又去买了点。早上第一炉,还是热的。”
“也不和我说一声。”许云清撇撇嘴,接过他手里的纸袋子,放在一旁。转身去拿手机,“那你回来了,我就叫早餐啦?等下得去机场……”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陶立阳抱住了。
“你干嘛?”许云清一愣,笑着推了他一下。
“不干嘛。我抱你还需要理由啊。”陶立阳如无其事地说,“我一大早去给你买桂花糕,抱一会儿都不行,这么小气?”
“你非要献殷勤,又不是我让你去的。”许云清白他一眼,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让他抱着。
陶立阳侧过脸吻了下他的头发,许云清温暖的呼吸,落在他颈侧。
毫无征兆地,在那个瞬间,不管愿不愿意,好多许云清无意间说过的话断断续续浮现出来。
他说,“那个柜子很大,一个成年人也能缩进去。”,他说,“我当时不懂,后来全知道了。”他说,“陶立阳,你永远都想不到,人折磨起人来,有那么多的方法”……④
陶立阳又记起刚刚被自己烧掉的那张病历上一行行的诊疗记录:“8月22日,患者治疗过程抵抗激烈,打伤医生一名,后采用安定静脉注射……” 、“8月23日,患者电击治疗后出现严重晕厥反应……患者出现意识障碍……”、“8月27日,患者试图自缢未果,引起短暂脑缺氧,颈部可见明显淤伤,建议暂停治疗……”⑤
一共十七天,那些字迹冰冷,像漆黑的潮水涌过,不讲道理地把许云清拖进童年梦魇的更深处,也几乎要将陶立阳淹没。可现在许云清却只是那样温柔地笑着告诉他,‘没有,我没有回来过。’
许云清对他坦诚所有的秘密,唯独这一个,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如今这个秘密也变成了陶立阳的,他同样不会提起,因为谜底的另一头,早已交到了他手里。
当一切消失,最后留下来的,不过一句,我爱你。
小小的,害怕被人发现但又顽固存在着的,我爱你。
原来还是有一些东西,是可以对抗时间留下来的。
“云清。”陶立阳压下心头的酸意,不动声色地轻轻叫他的名字。
“又怎么了?”许云清假装不耐烦地笑道。
“你爱我。”他轻而快地说,带着竭力藏住的委屈。
许云清不明白陶立阳为什么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很惊讶地挑了下眉,愣过之后又笑了。
“傻子。”他微笑着抱住陶立阳的背,面颊蹭一蹭他的头发,很满足地喟叹一声,“你才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
①:云清进过精神病院见44章,②:写信:43章,信的内容:44章,③:躲在柜子里,62章,④:62章,⑤:云清自杀过:第29章 暗示过
第74章 (正文完)
窗间过马,日往月来。今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陶立阳才意识到已经是冬天了。
前些日子,手头有个项目时间太紧,他过得日夜颠倒,不过闹铃一响,倒是立刻听见了。睡意浓重,眼睛都没睁开摸索着把睡袍扯过来。许云清去外地录节目,今天回来。陶立阳提前说好了去机场接他。
陶立阳披上睡袍,打算去衣帽间换衣服出门。结果刚下床,就听见客厅里似乎有细碎的响动。他心想不会吧,拉开门,果然看见许云清坐在客厅里。
“起了?”许云清扭头看他,“我煮了粥,给你盛一碗?”
陶立阳又看了一眼表,下午两点没错:“怎么回来了?不是四点的飞机到吗?”
“凌晨拍摄结束,我看还有机票,去机场时间也够,就提前回来了。我最近不在,你天天都熬夜是不是?”
“偶尔一次,就被你逮住了。”陶立阳有点渴,走过去把许云清面前的杯子端起来喝。蜂蜜放得太多了,他一口气喝完了皱起眉:“太甜。”
“本来也不是给你喝的。”许云清白他一眼,起身重新接了杯温水递过去,“不许老熬夜,非得我天天看着?你还以为自己二十岁?”
“就是想你天天看着啊……好啦,下不为例。”陶立阳笑笑,接过水的同时握住了他的手,“你也真是的,每次都赶这么急做什么?多歇一天又怎么样?拍摄完了立刻就飞回来,不嫌累啊。”
许云清打一下他的手腕:“你最近可真没意思,想哄我说两句好听的,也不用这么刻意。”
“既然看出来了,那你说不说啊?你要是想听,我就不用你哄。”
“我不想听。”
陶立阳笑眯眯地看着他,许云清对视几秒,撑不住也笑了:“好吧,我想你了。”
“这么敷衍?”
“不要得寸进尺。”许云清故意板起脸,却又一把扯住陶立阳的衣领,和他接了小别重逢以来的第一个吻,“真的想你了,这下不敷衍了吧。”
陶立阳摇摇头,笑着重新吻住了他:“我得再感觉一下。”
“外头还在下雪吗?”陶立阳坐在餐桌边慢腾腾地喝粥,他赶完稿就睡了。热食下肚,才觉出饿。
“快停了吧。我回来的时候就很小了。”许云清坐在对面看一本闲书。
“你下次提早回来直接叫醒我就好了。你在家里几个小时了,我都不知道,亏死了。”
“看你睡得好。再说了,叫你做什么,又没事。”
“做什么都可以啊。”陶立阳一本正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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