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很清楚。
他们的人生,被华服。被家族。被世事所捆绑。
逃不掉的。
自从被给予姓氏的第一天,就成为了家族的荣耀,成为了家族的代言,成为了家族的牺牲品。
既着纨绔,便无退路。
谢尚没有问责袁女正,袁女正也没有理会谢尚,可能相伴走到生命尽头的,就是无比相像的这两个人呐。
他们像往常一样,像一对平常的夫妻一样,吃饭,着衣,聊天。
都清楚的明白,他们这一生,将被禁锢,将,被锁在,这深深深深深几许的宅院。
白日。
谢宅外。
一只白鸽飞出门墙。
天光乍泄。
这边的裴峰收到了信件。
驾马赶到了城外的门宅。
玉山坐在宅院里,还是白敞衣。
无悲无喜。
“那个,你得跟我去别的地方,我得去外地上任了。”裴峰牵着马,小心翼翼的说。
“哦。”玉山仍旧无悲无喜。
裴峰手里拿着信纸,背上背着行囊,就此出城了。
玉山坐在马车里。
走出去了。
外头亮堂堂的。
掀开帘子往外看。
每一张难民的脸都无悲无喜。
马车走出了建康。
残阳似血。
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从此之后,就远离谢尚了。
以及骄横,跋扈,鲜衣怒马的少年时代。
“僮仆卑贱,却很可人,请将军享用。”谢尚把有关玉山的一切都转让给了裴峰。
从此以后两人再无关系。
他走他的阳关道,他走他的独木桥。
也挺好。
他们的身后,建康城内,无数的人死去,□□声,吟诗声,礼乐声,哀泣声,声声不成声。
谢尚端起酒杯,举杯向天笑。
“仁祖,这个时刻了,你怎非要提拔一个小将军,让他去外地任职,你可知,这又得动用多少关系?花费多少钱财?”长脸的人说“该不是你跟他有一腿吧?那地方可是疫疾未发之地,多少人争抢的香饽饽。你就这么大方,调他去。”
“确实大方,那小将军确实跟我有些关系。走了我这个门路,自然要对他大方些。
不过,反正我也该走了,毕竟,我有个当皇后的外甥女,我一点儿也不担心走不掉。”谢尚笑的很假,满不在乎的说。
“唉,还是你谢仁祖家世显赫呀!我们这些家世不那么显赫的,现在想出建康可真是难呀。”另一名士说。
“疫情现在如此严重,家家号泣,你们现在聊这些东西,就等着避祸远灾!可对得起万民,对得起圣人!”一个儒生大声呵斥说。
“哟!这怎么混进来个儒生啊?都这年代了,居然还有人读圣人书,委时不合时宜呀!现在都讲老庄,讲隐居朝隐,居然还有儒生,也是怪新鲜。”名士讪笑,咽了杯酒,吞了五石散。
“快快快!把这个儒生请出去,我们这儿可一点儿不欢迎。”一个名士叫来僮仆,几个僮仆把儒生推搡了出去。
被推搡出门的儒生。
理了理袖子,愤懑不平的“ha——tuⅰ”了一口,大声说:“这些狗官!天天趴在民脂民膏上享乐!建康发生这么大的事情!结果一个个想的是远调建康!真是一群狗官!”
过往民众对着他指指点点,他也没觉得尴尬,大大方方的向乡里乡亲的行了个礼,便从地上拾起自己的儒帽走了。
边走还边甩子袖子高唱:“吾不复梦见周公呐!”语音高远,传的很远很远。
☆、大道曲
准南,寿阳古城。
春光明媚,正是踏青的大好时机。
裴峰带着玉山,出来踏青玩耍。
桃红柳绿,街上,好不热闹。
挑担的货郎,吆喝卖花的少女,来往的车马,回旋的胡服少年。
这里一片海晏河清。
小桥流水,端的是清秀山城。
这里是谢尚谢镇西的冶下。
他们叫他镇西将军,说他守在这里,像一堵最坚硬的墙一样。
裴峰辞了职位,带着玉山隐居在这个山城,隐居不过两年,谢尚就带着帝王的命令来此镇守。
听说这位镇西将军是雅人深致,己四十又五的年纪,好雅乐,修金石。镇西将军府里成天都传出丝竹管弦之乐。府里每天都接见乐师乐工。
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人们津津乐道他的战绩,说谢尚文武兼资,安西将军庾翼曾赠他一部鼓吹。说谢将军他牛渚西江月识材袁宏。说他带着传国的玉玺千里奔袭,直直送到建康朝廷,惹到那皇上大喜。
说他风流不减当年,还是那妖冶少年。
那个昔日宴席之上,有人说:“这孩子像孔子的高足颜回!”
谢尚说:“这里没有孔子,哪有颜回呢?”
众人大笑,叹此子前途无量。
他名声传的这么远。
在这小小的寿阳城里,镇西将军便是顶头的贵胄。
一路走来,全是有关他的窃窃私语。
玉山有时会想起这个人。
想起他艳丽的容貌。想起他在深夜里温暖的拥抱。想起他像疯了一样的暴怒抽打。想起他郎艳独绝。
有时,也会怨他。
怨他把自己送走,怨谢尚给了希望,却又残忍的把这一切撕碎。
不过这本来就是泡影。
本来就是海市蜃楼。
无所谓撕不撕碎,无所谓收不收回。
走在这小小的寿阳古城,听他宴宾客,听他起高楼。
听了他谢仁祖几十年的故事,却没见他楼坍。
世家子弟的纨绔在这个时代无比的珍贵豪华,保护伞像黑幕一样罩在这些世家子弟的头上。
已经。觉得。有什么东西烂透了。
朽烂。
春日多明媚呐。
人们都出来了。
散步。行游。谈笑。饮酒。
佛国门楼上,有人一身紫罗襦便装,端坐在胡床。
两鬓已斑白。
身后站着僮仆,背挺得笔直,眼神很森冷,筋骨结实。
街上桃红柳绿,车马喧嚣。
春天了。
寒冷的冬日已经过去了。
阳光暖融融地照下来。
酒肆茶馆,名楼小吃,人来人往,车马喧噪。
玉山带着裴峰,两个人说说笑笑的走过去,玉山买了个糖葫芦,正在舔着吃。
两人都是平民装扮,裴峰卸下了戎装,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玉山也己白发,笑起来,眼角皱纹叠起。
青石板路凸凹不平,裴峰将将扶着玉山。
两人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过度亲密的接触引来不少注目。
不过在人群中,两人仍旧自若,可能是,己经习惯了这种注视。
佛国门楼上。
能看到远处亭台楼阁,层峦叠嶂,桃树柳枝,春日里清远轻摇。
远处有人架车而来。
牛车前来,车里坐僮仆。
抱琵琶。
弯腰,下车,低头哈腰,晗首低眉,迈步入佛国楼上,佛国门楼上,胡床上,端坐世家子。
年华不在,仪态仍存。
谢尚,同风流宰相并列晋书一卷的第一流人物。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谢尚此人,世俗的成功者,手握权柄,不可一世。
坐在佛国楼上,他接了琵琶。
紫罗襦便装,披头散发,形态雅致。
春日的下午,人多都歇着。坐着。卧着。
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佛国门楼上不再年轻的名士注视着寿阳城里的一切。
回想往事峥嵘岁月,名士浅浅一笑。
或许他想起早逝的父亲,记起了了年少的爱恋,忆起频发的疫疾,回想了这些年里接连逝去的亲友,想起坐在皇后位上,位高权重的外甥女。想起谢安起复,满路艰辛。又想起家族新出门户,起家不易。
又或许,只有眼前大道。
年少抱琵琶,是为唱年少不知愁,现今抱琵琶。
是为《大道曲》。
起势。拔弦。浅酌低唱。委巷歌谣。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春日,正是二三月时候,杨柳青青,桃树上桃花红艳,大道上的车马南来北往,彼此不一定相识,一切声音都消弭在黄沙之中。
名疆利锁。蜗角虚名。
一切都将成空。
所有的东西,都将归于一抔黄土。
歌声高远。
佛国门楼下。
玉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抬头。
门楼之上。
故人入我梦。
那是,谢尚呀。
阳光打在玉山的眼睛上。就那么斜斜的一捺,眼睛亮的像星河。
还是熟悉的声音,熟悉的人。
只不过,都老了。
裴峰问玉山怎么不走了,玉山才回过神来,笑了一下,没作声。
冰糖葫芦化了,糖黏吸吸的黏在手上。
玉山用手绢擦净了手。
走了。
佛国门楼上的谢尚。
仍旧在唱。
唱的很动人。
唱的很高渺。
在这小小的寿阳城里,有人路过,还是会感叹,这是哪家世家子!浑身气度风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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