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方岐生曾经说过,他对毒有抗性,即使是再烈的毒,过两日便消了。
聂秋从一旁找出干净毛巾,擦了擦方岐生脸上不断滚落的汗珠。
正要收手,手腕便被紧紧地扣住了。
方岐生睁开眼睛,虽然脸色并不好,眼中却依旧是一片清明,他盯着来人看了半晌,松开了手,重新躺回床上,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唤道:“聂秋?”
聂秋应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活动了一下印着五道指痕的手腕。
刚才方岐生动手的时候丝毫没有留情,显然是将他认作了要杀他的人。
他这些日里分明是有许多话要和方岐生说的,此时却又思绪万千,不知从何说起。
“你伤得很严重?”
方岐生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的时候,郎中回来了。
他端着盆清水大步走过来,将盆子放在地上,卷起袖子去拧盆中的湿毛巾。
“伤得倒不算重。”方岐生解释道。
“也就在白虎门昏迷了五天的程度吧。”郎中说。
或许无论是哪一派的郎中都是如此脾性,见不得别人糟践自己,忍不住要骂两句。
方岐生没管他,继续说道:“主要是旧疾复发,血里面的毒一夕之间全部闹腾起来,原本是勉强维持住一个平衡的,如今却是争着要将我的身体搞垮。”
他说到此处,低咳了两声,“魔教无人能治我,当初是朱雀门的副门主下的手,十年过去,他也早就死了。至于季望鹤,我不指望他能出手医治。更何况他只管杀人,不管医人,我这时候去登门无异于自寻死路。”
郎中摆手让方岐生别说话了,好生躺着养精蓄锐。
“现在全天下医术高超的人都在这皇城里了,我们只好千里迢迢从白虎门赶到此处,可那些人都在宫中给皇帝老儿看病去了,宫中禁卫森严,想抓都抓不出个人来。”郎中揉了揉眉心,很明显对方岐生这副身体也是没了辙,“教主身体里的毒性太重,我迫不得已,只好选择放血,再给他添上几副补血的方子,这才勉勉强强撑过这几日,到了皇城。结果哪里想得到连个稍微有名气的郎中都寻不到,再这样下去,怕是……”
怕是回天乏术了。
聂秋捏着毛巾的手指渐渐收紧。
纵使如此,方岐生却也没有表现出异样的情绪,除了虚弱一些,神色还与往常一样。
“去把我的剑拿过来。”他在旁听了一阵子,忽然说道。
郎中此时两手都被水濡湿了,正要起身就被聂秋按着肩膀压了回去。
聂秋放下手里的毛巾,几步走到墙角处,伸手去拿剑匣。
那剑匣比聂秋的剑鞘稍短一些,有三尺半长,同方岐生经常穿的衣服颜色一样都是玄黑色的,只有在下端刻了涂了层金漆的猛兽纹路,和黄盛脸上的面具花纹相似。里面装着四柄剑,景明、池莲、残风、乍雪,是象征了四季轮转,一元复始。
他拿过来后,方岐生示意他把剑匣放在床上。
于是聂秋将膝盖抵在床沿处,手臂越过方岐生,把剑匣放在了里侧。
方岐生瞧着他的神色,觉得好笑:“你是在担心我吗?”
聂秋收回手,摸了摸脸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表情,“有吗?”
“全写在脸上了。”
郎中拿着拧干的毛巾走了过来,闻言叹了口气,“教主,不止是聂护法,整个魔教都担心你,你可得保重身体,别硬撑着说话了,休息一会儿吧。”
方岐生抚摸着身侧的剑匣,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其实,说是回天乏术,也不尽然。
聂秋和方岐生都心知肚明,生鬼的能力,可取万物而植。
但他的病是沉疴宿疾,是从血里来的,如果要换到别人身上,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抽干了血的那一刻,会不会就成为了一具干尸,稍有差错就万劫不复。
更何况方岐生没有亲眼见过生鬼的能力,自然是不敢冒这个险。
郎中去擦拭包扎伤口了,聂秋坐在了床头处,垂下眼睛就能看见方岐生颤动的睫毛。
刚得知方岐生活着从白虎门出来了,心情放松下来,就又瞧见他这副模样。
聂秋随手将鬓发捋到耳后,垂眸去看床上的人。
方岐生大概也是疼的,汗水不断地从额上滑进脖颈,最后在床单上晕染出一片痕迹。
他心中微叹,卷起了袖子,曲起指节托住那滴晶莹剔透的汗珠。
察觉到聂秋的动作,方岐生眼中讶然,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倒也没有避开。
房内只剩纱布卷动的细小声音,还有三个人的呼吸声。
静得有些诡异了。
郎中在那儿专心致志地埋头包扎伤口,却忍不住想着,总感觉这两人想说些什么……
结果都没开口,扭扭捏捏的这算是什么事儿啊?
他心里正奇怪,就听见门外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响动。
随即是黄盛的声音,又凶又冷:“你是何人?”
金鞭甩出,宛如虎啸龙吟声破空而去,声音的尽头处传来了一声熟悉的惊叫。
聂秋一下子清醒过来,触电般地迅速把贴在方岐生脸颊上的手收了回去。
“黄盛,住手!”
他起身推开门,动作很快,免得门外的两人酿成什么难以转圜的惨案。
不过黄盛的动作更快。
聂秋打开门的时候,就看见黄盛束在萧雪扬腰间的金鞭一卷,把她拉了过来。
萧雪扬转得头昏眼花,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
聂秋赶紧扣住她的手腕,顺势抬高,免得里面掉出什么蛇蝎。
“聂,聂哥?”萧雪扬也吓了一跳,赶紧将袖中的东西收了回去,“好晕,我想吐……”
收到聂秋的眼神暗示,黄盛“啧”了一声,只好收回了金鞭。
“你不是进山了吗,怎么在这里?”
聂秋松开了手,等着萧雪扬缓过神来。
萧雪扬按了按太阳穴,指着里面的郎中,“你问他呀,他叫我来的!”
郎中手一伸就把帘帐放了下来,遮住床上的方岐生。
他走过来,很无奈地向众人解释了一番。
原来他刚刚去换水的时候,正好遇见背着药箱准备出门的萧雪扬。
萧雪扬本来也没有注意到他,是闻到了血的味道,转头看了看郎中手里的盆子,很随意地搭腔了两句:“穿心散,石中花,百步杀……这人身体里的毒还不少。”
郎中意识到面前这个小姑娘是光凭鼻子闻出来这些毒物的,不由得直起身子,看了看她肩上的药箱,“你会医术?”
“略通,略通。”萧雪扬反倒谦虚起来。
“那你说说,你觉得这个人还有救吗?”郎中问。
萧雪扬很惊讶,“这人还活着吗?”
她吃惊之余,又有些踌躇满志,觉得现在正是大展拳脚的好时机。
“我得看看具体情况,现在还不敢妄下定论。”
郎中心想,反正教主已是那副样子了,这小姑娘看起来还有几分真材实料,不如叫她过来看一眼,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即使她有心想要动手脚,还有自己在旁边监视着,她用的什么药自己都知晓,也不用太担心。
于是郎中大概讲了讲,萧雪扬听罢,说她过会儿就上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
萧雪扬也没想到她要医治的人就是聂秋要去见的人。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最后是方岐生开口让她进来了。
萧雪扬撩开帘帐,把手放在方岐生的手腕上探了探,又瞧了一眼他手臂上的新伤。
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故意搪塞,她直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办法治。
“身上有伤,体内有顽疾,血液里全是毒,我劝你们还是——”
她下意识地想要按往常那样说,无意间瞥见聂秋的神色后又将话咽了回去。
难道说,面前这人对聂哥来说很重要吗?
萧雪扬收回手,很惆怅地掂了掂肩上的药箱子。
所有人其实都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也没有太失望。
毕竟连魔教教主专用的郎中都不知道该如何医治,萧雪扬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一念至此,郎中有些烦躁地挠了挠头发,“果然只有那个妙手回春能治了。”
聂秋还没想出他口中的“妙手回春”到底是谁,就看见萧雪扬蹭的直起了身子。
“他能治?”她语气中是实打实的怀疑。
“那可是正邪两道,连朝廷都公认的神医,有什么是他治不好的?”郎中听她语气,莫名地感到窝火,不由自主地严厉起来,“唉,可惜他如今在宫中,服侍在皇帝身侧。”
“这我知道——你确定他一定能治好?”
“要是他都治不好,那就真没救了!”郎中怒道。
萧雪扬哑了声儿,低头思索了半晌,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聂哥,他是你的朋友吗?”她虚虚地点了点躺在床上的方岐生,问道。
迎着郎中、黄盛和方岐生的眼神,聂秋莫名觉得脸上有点烫,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萧雪扬深吸一口气,语气很坚定,“既然是聂哥的朋友,那也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