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一个筹码,何乐而不为。
戚潜渊摸了摸下巴,更何况,他也想听听这个人不惜以命来换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于是他问道:“你想要什么?”
“我要陵山门上下所有人的命。”
戚潜渊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了敲。
他不知道陵山门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门派,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不过既然连他都没听过,那应该不是什么大门派;但是聂秋都来求他了,那人数肯定也不少。虽然这么想着,戚潜渊倒也没有产生推拒的想法,反正他手底下的暗卫死士不在少数,更何况……
这或许是个明晃晃露在他面前的把柄。聂秋继续说道:“我亲自动手。”
戚潜渊没有过多犹豫,沉默了片刻便回应道:“当然。”
“聂公子和陵山门有什么过节吗?”
聂秋这才展开眉头,也跟着笑了笑,说得轻描淡写:“不过是血债血偿罢了。”
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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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落雪
时隔三年,?又是一个寒冬。
这年正道动乱,魔教那边好像换了教主,新教主叫什么名字,?聂秋也不清楚。
大雪压寒城,行人的发梢眉间都沾染了细小的雪花。
聂秋的身体已经痊愈,体内的顽疾也好得差不多,?至少不会像五年前那个冬日一样,只要一动弹就会浑身疼痛,胸口的气郁结成一团,?上不去也下不来。
他将手搭在腰间细长的刀柄上,?轻轻摩挲着含霜刀。
诚然,?戚潜渊是最适合当皇帝的那一个皇子。
手段老辣狠厉,杀伐果决,只要松了口,就丝毫不会犹豫。
雪越下越大,?很快铺满了薄薄的一层路面,将世界染成了白色。
聂秋静静地看着,?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前几日端坐在案前,桌案上摆着像眼前雪一样浅白的信筏。他这时候已经写完了,?连墨迹都完全干透,?空气中只剩一股浅淡的墨香,萦绕在他的鼻息间,?缱绻难消。
他并不在意自己前去找戚潜渊这件事会不会害得自己命丧于此。
他留下的那封信是彻彻底底将身为养子的自己和聂家撇开了关系。
做完这一切之后,聂秋将信筏整整齐齐地折起一个角,?放进了抽屉中。
虽然是压在了最底层,但要是官家的人来查抄,必定会翻出他这封信来。聂秋想着,?轻轻合拢了抽屉,至始至终未向旁人提起过一个字,过了两日就那么去了皇宫。
戚潜渊大抵也是看出了他没有留后路。
聂秋想,但他给聂家留了后路,而聂迟,他相信他再糊涂也不会拿聂家的前途开玩笑。
戚潜渊放线,聂秋就咬钩。
慌慌张张,冲动似莽夫,生怕自己不能被生吞活剥,拆吃入腹似的。
聂秋不大关心旁人是如何看待他的。
万般美景,在沉云阁那个没有月光的夜晚中都化作了烧痕。
旁人只能算作是匆匆过客,换不来他轻轻一瞥。
至于戚潜渊。
只要他真的能帮自己达成夙愿,事情结束之后,即使是他想要这条命,那又如何?
聂秋转过头,没有再看路旁的雪景。
雪中留痕,所以一行人到达陵山门附近的城镇后就下了马,换成步行。
戚潜渊的死士人数很多,或许只派出了一半都不到,皆是一身利落的侠客装,半张脸笼在斗笠下,寡言少语,连呼吸声都好像比正常人要轻上许多,几乎听不见。
队伍稍前是两名暗卫,一个负责吩咐死士,一个负责和聂秋打交道。
不过毕竟都不是话多的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交代清楚,上山了。
大抵要将复仇当作第一要事的人来说,一生都会被这种仇恨所纠缠,染上血气,要么在复仇之后找不到活下去的动力,就此崩溃,要么大仇得报,痛痛快快地与过往挥手道别。
聂秋两者都是,又都不是。
他甚至记不清那天他们到底是怎么谋划的,怎么弄来陵山门弟子的名册和画像,怎么谨慎地上了山,是从哪里开始动手,又是从哪里结束的。
他只记得山上好像是有尖叫声和哭喊声,但是和他无关。跑下山的人或是反抗的人都被躲在暗处的死士暗卫动手解决掉了,没有一人活着离开这里,即使是坠下悬崖,即使是服毒自尽,也被揪起来一个个辨认面庞,弄断了喉咙,确定没有呼吸了才去寻下一个人。
寒山那时候好像是十一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像柳枝一样抽条的时候。
他的长相或许和当初在沉云阁时没什么区别,又或许变化很大,聂秋记不清了。
聂秋只隐约记得自己坐在寒山的身旁,感觉到身侧人的呼吸渐渐变慢变轻,但是他没有往他胸口处正往外涌血的巨大刀伤看上一眼,只是望着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
血腥气被大雪掩埋,几乎闻不见。
但是聂秋对这个味道却是很敏感,他几年前的时候闻着还会干呕。
于是他握住落入掌心中的冰冷雪花,开口向寒山说了第一句话。
“我原本闻不得血腥味的。”聂秋说罢,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翘了翘嘴角,“人命真的很轻。磕磕碰碰就会流血,捅上一刀就痛得说不出话来,要是受了致命伤,无人救助,就只能静静地等着意识消退,身体腐烂,最后化为泥土。”
寒山没有回答。
聂秋也没有想听他的回答。
“师父师姐当时死在你面前时,也是这么痛苦的吗?”他的咬字很轻,又偏偏带着股温柔,被雪落声压得低不可闻,“沉云阁的弟子们向你求饶的时候,也像今日陵山门的弟子们向我求饶时一样吗?明知道我仍然会下手,却还是抱着可笑又可怜的希望?”
尘埃落定,陵山门上安静得好似不在人间。
过了一会儿,聂秋听见寒山断断续续的声音,带着闷闷的咳嗽声,“你还是选择了下手。”
聂秋垂下眼睛去看他,才发现寒山在笑。
“你选了和我一样的路,师兄。”
那双眼睛并未被大雪所掩埋,和聂秋那一夜在漆黑竹林中所看到的没什么区别,仍是一双野兽似的眼睛,明亮且不含任何一丝真切温暖的情感。
寒山不知道聂秋的名字,聂秋知道寒山的真名,却也不想喊。
他们在某些地方确实很像。
比如寒山在山寨被灭后选择卧薪尝胆,聂秋在沉云阁覆灭后选择孤注一掷。
比如寒山没有哪一分一秒是忘记过仇恨的,而聂秋亦是在每个黑夜中惊醒。
不可能原谅,也不需要自我排遣,该偿还的,就以血来偿还。
所以此时此刻,寒山是笑着的,他的眼里也没有半分胆怯——聂秋是明白原因的。
聂秋又想,他现在浑身都是别人的血,手里刀上挂着干涸的血迹,不止是身上,手里,眼中,连魂魄都染上了一丝血气,抹不干净,他也不需要抹干净。即便是他死在后来者的手中,死在荒唐的权谋交锋中,在睡梦中长眠,在病痛中死去,抑或是选择了自杀……
他自己是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人命是世上最不值钱的,又是最值钱的。
没人该死,也没人不该死。
寒山大抵也是此番心境。
他的口中流出血,将雪地染红了,而寒山好像没有感觉到痛似的,依旧看着聂秋,“时隔多年,我早就记不清你所说的师父师姐到底是谁……那天,沉云阁掌门连同十几个师父、大弟子,没有一个人是向我求饶了的,别说是呼救声,我连一滴眼泪都没看见。”
聂秋这才怔了怔。
“你满意了吗?”寒山的眼神很冷,他很勉强地牵了牵嘴角,说道,“有来有回,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所谓复仇,就只是这么回事。”
“不值得人开心,也不值得人难过。只是该做,就做了。”
没有歉疚,没有后悔,没有愤怒,没有失落。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归于虚无,污浊的灵魂消散,身体也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像一块坚硬的冰似的,被大雪掩埋了。
聂秋也跟着躺在了雪地里,丝毫不觉得冷。
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一片中铺开,沾染了细碎的雪花,逐渐变得花白,与积雪混成一团,不分你我。他仰面看着灰暗的天空,呵出的气在空中化作白色的烟雾,又悄无声息地散开,或许是融于了降下的雪花中,或许是完全消失了……这种事情,谁清楚呢。
过了很久,少年的回答才姗姗来迟。
“我选的路和你不同。”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李寒山,我和你不一样。”
至此,五年的沉云阁生活,三年中不曾忘怀的仇恨,都结束了。
留在聂秋记忆中的最后一幕不是雪地中的寒山,也不是躺在雪地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