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一切不会重新来过。
汶云水的院落中和常灯的院落不同,闹声一片,?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即使只是背影,?聂秋也认得出那个低伏在地的沉云阁弟子是汶五。
遍地的血迹和汶四的尸体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了旁人,这里之前到底发生过什么。
汶五披头散发地跪在地上,?好几次想爬起,双腿却颤颤巍巍的,?脚一滑就又摔倒在地——他的腿是被打断了。他被强行揪着头发仰起了头,看着面前身着黑衣的陌生人们,看着他们手中染上的同门弟子的鲜血,?眼神愈发灰暗,再也不复往日里的开朗善谈。
他经常与汶二打打闹闹,却与汶四关系最好。
汶二也狼狈至极,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肉是完整的,他好像身体发软,即使手里拿着剑,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发抖,尽管如此,他还是极力想要过去救下汶五。
黑衣人并不理会他,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弯刀。
“等等!”汶二嘴唇发颤,大声喊道,“求你饶了他,求你饶了小五——”
“汶二,住口。”
一旁的汶一面色铁青,厉喝道:“不许向他们求饶!”
他手中的乱盏名剑断成了两截,一半深嵌在地里,一半握在手上。
大家都说汶云水门下的五名弟子,学到武艺的是汶二,学到风骨的是汶一,汶三学到吟诗作画,汶四和汶五分别学到的是阴阳两套剑法。
每次说到这里的时候,常灯都会感叹,最像汶云水的还是汶一这个大师兄。
聂秋奇怪,汶一师兄温和得很,待人也好,哪里像寡言少语的汶云水师父了?
于是常灯就说,是风骨啊,别看他们表面上瞧着不同,内里却是很像的,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肯轻易低头,即使是身负重伤,生死关头,也挺着脊梁,绝不求饶。
他真的很像汶云水。
刀锋砍下,划破长夜。
聂秋咬了咬牙,再不犹豫,深吸一口气,将手里那个装着伤药的瓷瓶扔了过去。
瓷瓶稳稳地砸中了黑衣人手里的长刀,他也没想到竟然有人出手,惊愕之间,刀口一偏,划断了汶五垂在肩头的长发,当啷一声敲在地上。
“什么人?”他又惊又怒地问道。
周围的黑衣人瞬间散开,每个死角都不放过,誓要找到这个打乱他们计划的人。
与他们的表情相反,汶一和汶二却是一脸的惊慌。
聂秋没有看见。
他扔了瓷瓶后就谨慎地离开了那个地方,在回廊中穿梭,时而越过房梁,时而躲进厢房,暗中观察着那些人的动作,想找个机会将他们一个个干掉。
汶一和汶二的反应不慢,在瓷瓶碎裂声响起的时候就冲了上去,趁机杀了几个人,可惜的是人太多了,当黑衣人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被强行按在了地上。
执刀的黑衣人也只是惊慌了一瞬,看见汶一和汶二被按在地上,就啐了一声,以防出现变故,既不等那个砸中自己刀刃的人被找出来,也不和他们废话,手起刀落。
心狠手辣,毫不拖泥带水,和那些贼寇一样。
聂秋登时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也随着刀落而停了一瞬。
他再也顾及不了那么多,拔出刀,从藏身之处狂奔而出,心里还不断祈祷着,希望自己能来得及。
身在商贾大家的聂家,聂秋受到聂迟影响,从来是不信鬼神的,然而他此时此刻却真切地希望它们存在,能够回应自己内心近乎疯魔的祈祷。
世上是没有那么多奇迹的。
如果说进入沉云阁是奇迹,认识他们是奇迹……
上天或许是觉得给他的太多,就将往后的所有都剥夺了。
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柔软的手,虎口处的茧很少,薄薄的一层,用尽毕生力气拉住了聂秋,然后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别看。”那个声音轻轻说道。
汶云水门下唯一一个学习吟诗作画的弟子,是汶三师姐。
那双手将他重新拉回了黑暗之中。
聂秋没有挣扎,任自己的身体沉入黑暗。
他觉得自己可能哭了。不然,为什么汶三师姐的手是湿漉漉的。
他听见汶一汶二的怒吼声,还有重重的哽咽,物体落在地上的闷响。
“我原本是被他们藏在这里的,但是……我看不下去了。”聂秋听见师姐的声音好像带着点哭腔,她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说道,“这些人下了药,让我们浑身无力,却又和蒙汗药不尽相同,我,我看了很久,根本不知道怎么做出解药,我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到。”
她一下子就哭了,“我浑身没力气,手连药草都拿不稳。”
可就是这双手将聂秋从深渊的边缘拉了回去。
聂秋想让汶三放手,他就算是怕见这些,也要亲眼看看他们最后一面,但当他摸到汶三微微颤抖的手指时,又说不出话来了,只能问道:“师父他们呢?”
“全都被掌门叫过去了,大弟子们也跟着一起。本来汶一师兄也该去,可汶四这夜病了,他就推辞了。”她顿了顿,“是寒山来传消息的。”
他听不出汶三是什么情绪,只感觉心头像是被猛锤了一记,几乎要裂开了。
“聂秋师弟,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没有受到药的影响,但是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你快走吧。”汶三说道,“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沉云阁,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
“那你怎么办?”
汶三放开手,聂秋却看见她满面泪痕的脸上有一点笑意,“我得和他们同生共死。”
“他们找不出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更何况,就以我现在这副无力的身体,也跑不了多远。”汶三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轻轻拍了拍聂秋的头,为他指了出去的捷径,然后不再多言,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与聂秋擦肩而过,“我走了。”
聂秋抬起手,却只摸到她扬起的衣袖。
黑衣人见到汶三走出来,纷纷看了过来,聂秋只好往后退去。
他听见汶二骂她怎么这么傻,听见汶三强掩哭腔的声音,最后只能咬了咬牙,转身沿着师姐所指的方向跑去。
寒山。
是寒山。
常灯当初说,他这个年纪正是当初聂秋刚入沉云阁的年纪。
分明都是一样的年纪,聂秋和沉云阁的弟子们打成一片的时候,寒山却一声不吭地在深夜中站在竹林前,一点点琢磨阵法的破解方法,在水中下药,将外面的人接应进来。
聂秋只想得到四个字,引狼入室。
他们是好心,怕寒山一个小孩在外头无依无靠,受了欺负,所以才接进了沉云阁。
掌门分了个厢房给他,其余弟子们多多少少也会照顾他,而自己,自己甚至在他琢磨竹林阵法的时候误以为他是迷路了,亲手将他送了回去。
一想到这里,聂秋就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整整半年时间,寒山都在做这种事情吗?
丝毫没有将其他人的好意看在眼里,只是拿出了他那个年纪不该有的耐性,固执地,悄无声息地站在黑夜中的竹海前,望着眼前的茫茫深绿。
他到底想的什么?
聂秋站在掌门的院落附近,停住了脚步。
晚了,都晚了。
都说一步错,步步错。
他这是一步迟,步步迟。
门口的黑衣人比之前任何地方的都要多,黑夜中连成一片的火光,几乎要把穹顶都要烧出一个大洞来,里头缠斗的声音,聂秋在外面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耳朵尖,能够清晰地听见里面的对话。
“你为何要这么做?”是掌门虚弱的声音。
“我求你带我走了吗?”寒山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冷得出奇,“我姓李,和山寨寨主一个姓。他是我爹,也是最后一个死在你手里头的人。”
“你们觉得绝望吗?”
他忽然笑了,“我在他们的掩护下躲进暗室里时更加绝望。窝在一片臭烘烘的牢房里,自己亲手一刀刀在身上划出伤口,拿尘土强行止血,做出一副旧伤的模样,你知道有多痛吗?我却喊也不敢喊出声,泪都不敢落下一滴。”
“掌门,你觉得你做了好事情吗?亲手把我带进沉云阁,让我日日面对着这些与我有血海深仇的人,我还要假装听话,假装单纯无辜,你知道我夜夜都做的噩梦吗?”
他夜夜做了噩梦,就一个人溜出去,站在竹海前静静地看着。
他本来怕黑,现在也不怕了,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安宁,只有黑暗才能让他感觉有地方放置自己漂泊无定的魂魄。
寨里的人都没什么文化,他爹也是,取不出什么好听的名字,无非是富或贵。
就在那天牢狱被打开的时候,他们问他叫什么。
姓李的男童想了想,说,寒山。
他从没觉得这山上像今天这般寒冷过,是彻骨的冷,好似他坚硬如磐石的心脏。
进入沉云阁后,他没有哪一分哪一刻是忘记了仇恨的。
“在你们眼中,我们是恶,在我们眼中,你们是恶。”寒山缓缓吐出一口气,说道,“这乱世不分善恶,只分生死。你们只是一厢情愿,被自己所打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