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五说的没错,人命真的脆弱至极。
如磐石一般坚实的是它,如琉璃一般易碎的也是它。
好几个聂秋能够说得上名字的沉云阁弟子躺在地上,浑身是伤,声息全无。聂秋蹒跚着走过去轻轻帮他们把眼睛合上,站在一旁看了半晌,嘴唇动了动,想和这些冰冷的残骸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只好作罢了。
他觉得眼睛干涩,鼻头酸酸的。
向前一望,还有几个贼寇正在负隅顽抗,而浅蓝色衣裳的那些人,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正往外淌血——汶五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硬生生切了下来,鲜血淋漓,痛得他面目扭曲;一道竖着的细长伤痕从汶二的眉骨处开始生长,切开了他的右眼,最后停在了颧骨上;殷卿卿的一只手臂完全无法动弹,软塌塌地垂在身侧,血组成的细小河流从她袖中流出,在指尖上凝聚成血珠,过了很久才落下……
常灯眉头紧锁,双手持刀,挡在众人面前。汶云水摆好剑势,脸上难得流露出几分严肃。
聂秋听其他人说过之前发生的事情,大抵就是这群贼寇比他们想象中更狡猾,在寨中藏了些以往被他们用下流技俩抓走的人,有男有女,也不乏有剑法高超的,或许是自愿,或许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就这么留下来给他们做了打手。
不知道是不是走漏了消息,他们刚悄悄潜入山中,那群人就迅速反应了过来,分了好几队人强行将他们的阵型割裂,用尽了手段,专挑那些年轻的弟子们下手,只要是落单的,要么被割断了喉咙,要么被强行灌了毒药。
用一句话总结便是,他们低估了这群贼寇。
又或者说,他们得到的消息出了问题。
我方得到的消息有误,敌方又有所防备,这场历练就以往的任何一次还要损失惨重。
但是这场因剿灭贼寇而起的历练也该结束了。
聂秋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挪到了血肉横飞的打斗中央,尽量屏住呼吸,把腹中翻江倒海的反胃感压了下去,不顾往下淌的冷汗,红着眼死死地盯着那几个人。
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们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沉云阁众人才更加警惕,毕竟这些贼寇都是抱了死志的,要是疯起来,不管不顾,和他们拼死一搏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聂秋将腰间的水囊取下,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
清凉的水瞬间涌入了喉咙,将那股腥甜的血气冲淡了。
不远处的其他人在全神贯注地与贼寇对峙,虽然他现在精神好了一些,但是贸然加入战局可能会打乱他们之前的布阵,所以聂秋并不准备过去。
静悄悄中,不知是谁踩断了树枝,喀嚓一声,好像个信号,众人霎时间都动了起来。
聂秋眯着眼睛看见他们重新缠斗在一起。
刀剑相接,利刃碰撞间溅出火花,令人牙酸的声音和利器嵌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
因为这已经算不得历练了,所以常灯和汶云水也加入了战局。
有他们二人的加入,虽然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挂了彩,真正受了重伤的却不多。
最后一个贼寇倒在了饮火下。
常灯翻转手腕,将刀上的血甩在地上,溅出一片火树银花。
他转过身冲聂秋招呼道:“过来吧。”
聂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走了过去。
汶二躲在一边,那只受伤的眼睛紧闭,手里抛着一枚圆润光滑的石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汶五草草用布料包扎了自己的手,随便找了具贼寇的尸体坐着,脸色很差;殷卿卿看见聂秋走过来,冲他笑了一下,笑容却虚弱得很,好像被风一吹就散了。
他走过去的时候谨慎仔细地观察着地上的尸体,强迫自己去习惯那些血腥气,却忽然发现一具尸体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幅度很细微,如果不是他走得近根本看不见。
聂秋看了其他人一眼,见他们各自在包扎伤口,就不动声色地将铁刀抽出来,蹲下身子,按着那具伤痕累累的躯体,刀锋一亮,彻底切断了他的脖颈。
浑身是血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然后落了下去,不再动弹了。
人命确实脆弱,轻飘飘的,一下子就没有了。
不过若要问聂秋现在是什么心情,他只是受不了血腥味,其余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些猖狂暴掠,四处杀人放火的贼寇,死上千百回都不足惜。
常灯走过来拍了拍聂秋的肩膀,声音也有些疲惫,“累了吗?”
聂秋垂着头,喉咙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呜咽,反手握住常灯的手,想说他下次会更努力,想说他会守护沉云阁,想说这些弟子们的冤魂会得到昭雪,话在唇边拐了几个弯,还是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能紧紧地抓着师父沾满血的手,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
“沉云阁深居山谷,鲜少入世。”常灯叹了口气,“可哪有哪个门派能完全与世隔绝的?沉云阁尚且如此,其他门派之间的争斗更加惨烈。这江湖腥风血雨,你以后会习惯的。”
聂秋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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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竹海
聂秋回沉云阁后整整几个月没有吃肉。
他见到肉就犯恶心,?要是尝上一口,熟悉的腥气就在他的口中蔓延,逼得他吐了出来,?恨不得把腹中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才算好。
虽然常灯和殷卿卿并没有尝出半点肉腥味,但是看见聂秋这副难受的模样也有些着急,毕竟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只吃菜也不行。
于是常灯就经常叫殷卿卿带聂秋外出历练,借此机会来散散心。
效果却不明显,他该吐的还是得吐。
聂秋经常在午夜梦回时惊醒,?翻身坐起的时候,?浑身的冷汗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他不是真的怕血,?也不是怕尸体,更不是怕杀人。
沉云阁弟子相互之间的切磋也会流血受伤,但点到即止,和剿灭贼寇时完全不同。
他们是会死的。
聂秋怕的是亲眼看见自己所珍视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前两天见着他还笑着喊师弟,?悄悄从怀里拿出酥饼给他,转眼间就被砍下了手足,?受尽了残忍的虐待,浑身血淋淋,?面皮被揭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他每次想起那个场面,都不由自主地浑身战栗。
汶云水门下的弟子,?属汶五和汶二伤得比较重,一个断了手指,?一个瞎了只眼,聂秋每次看见他们时心中都会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许有愧疚,?或许也有心酸,让他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相处,偶然碰见时都会下意识地避开。
聂秋恨自己那个时候的退缩。
他强迫自己去吃肉,强迫自己去习惯血腥气,强迫自己重新拿起刀。
但是将通体冰凉的刀拔出的一瞬间,那一具具残骸就又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他的手一松,铁刀就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所有人都看得出聂秋的情绪不对劲,却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从这样的状态中走出来。
殷卿卿半夜提着灯来找他,在烛光下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做好看的刀穗。
常灯稍微察觉了他心底的想法,哄道:“人命没那么脆弱。”
“更何况我是你师父,我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撒手人寰呢?”
聂秋听在耳中,却抿了抿唇,沉默不语。
汶五、汶二和汶四专门把聂秋堵在房间里,汶五笑嘻嘻地凑过来摸他头发,让他看自己短了两截的手指,说他只是断了手指而已,好歹保下了命,又幸好是左手,平日里的生活没受到多大的影响。
汶二嘴里还是叼着一根草,笑道:“你看我这道疤难道不是很配我吗?”
双手抱胸的汶四倚在门边看着聂秋,“汶二好几周没和你比试了,你不晓得,我们都失去了好多乐趣,原本每天连汶云水师父都会问一句今儿谁是师兄,现在没了那项活动,他现在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样子,话都懒得说。”
聂秋任由汶五薅他的头发,很勉强地扯了扯唇角,想冲他们露出一个宽慰的笑,说自己其实没事,但是只要看见这些温柔细心的同门师兄,对他来说有如家人的师父师姐,他就觉得眼睛干涩,心脏闷闷地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很害怕这一切都会成为泡影。
破裂了,他就又回到了现实,孤身一人,回到了那个有如囚笼一般的聂家。
他们三人来了又走,走的时候脸上都带着点忧虑。
聂秋现在这个样子就像是勒成满弓的弦,要么绷不住断掉,要么只能松手。
但是他现在却听不进去任何人说的话,完全蜷缩在了坚硬的外壳中。
如此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天气转凉,入了秋。
聂秋半夜睡不着觉,点了灯起来,想看一会儿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