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阆答:“自然。”
“我当初留下来的鳞片,能够支撑我停留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他也知晓这具凡胎生来便是极阴体质,他在天界的时候,尚且有四方开天镜护心,而这具身体还很弱小,一碰就碎,身边又没有个能够傍身的东西,若是不找个地方栖身,护住命脉,恐怕没过多久就会被阴气缠绕,白白将躯壳交给那些孤魂野鬼,命丧黄泉了。
玄秀仙君四处打量了一阵,发觉这霞雁城中竟然连一座庙也没有,那龙椅上的皇帝,恐怕从来没有注意过这座城。他微微皱起眉,眸色渐深,很快,又化作金色,复杂古老的音节从他喉间滚出来,说的是:“那么,就在这里建一座庙,作为我今后的栖身之处吧。”
话音刚落,只见不远处的那两座宅邸被一只无形的手分离,静悄悄的,朝着不同的方向退去,留出一片空地,先筑地基,然后搭建框架,立梁柱……有条不紊,不消半炷香的工夫,一座小庙就这样屹立在徐阆的眼前,就好像它本来就在这里度过了几十年的光阴。
“无人来此处供奉神像,所以庙宇落败,香火不兴,四处破旧不堪,蛛网遍布。”
原本光鲜亮丽的寺庙变得破旧衰败,犄角旮旯都结满了蛛网,一看就鲜少有人踏足。
徐阆看着,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话到了嘴边,突然就不想说了。
等到大功告成,玄秀仙君眼中的金色消退,转过身看向徐阆,用眼神询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事时,徐阆才打破了沉默,问:“九殿下要去见见谢……嗯,见见三青仙君吗?”
“三青吗?”玄秀的唇边终于有了点真情实意的笑意,说道,“不了,也不差这一眼。”
神仙的寿命没有尽头,也不像凡人这样,一别就是几年,路途遥远,只凭书信来往,又很难保持联系,等到了见面的时候,很有可能见到的只是一座荒冢。大抵这就是凡人总爱在离别的时候下些苦功夫,而神仙却从不道别的原因,徐阆想,就算是九殿下也如此。
“我维持理智,实在困难。”玄秀说着,手指覆上喉咙,“之后的事情,就劳烦你了。”
意识如潮水般褪去,又重新翻涌着倒退,徐阆下意识接住将要摔倒在地的小孩儿,他还是那副茫然无措的模样,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般的,看向徐阆,张嘴要说些什么。
然而,那些含糊不清的音节,终究未能连成字句,只是反复地发出生涩的“啊啊”声。
徐阆神情恍惚,看着怀中的小孩儿不适地咳嗽起来,然后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他这才明白,玄秀仙君临走之前,割裂了自己的声带,好叫自己再也不能说出话来。
第308章 夜火
人间的昆仑,?正值破晓。
昆仑仙君悬在半空中,浑身的金纹飞速流转,周身的兵器也随之震颤,?发出嗡鸣声,?那双酝酿着烈焰的眸子低垂,望向利刃所指;破军星君手持穷炱枪,枪身泛着浓郁的杀气,好似凶兽低嚎,?然而,?那柄枪却始终不敢靠近一步;步家最后一位家主的面色阴沉,?手腕微抬,身上的千百枚铜铃肆意作响,厉鬼簇拥在她的身旁,将那点破晓的光也遮去。
处于风暴中心的凡人却露出漫不经心的表情,?丝毫没有被这场面所震慑。
被那只宛如镣铐般的手扼住咽喉的小孩儿,?面颊泛红,呼吸急促,?忍不住呛了几声。
聂秋、方岐生,?皆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而黄盛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按理来说,形势如此紧张,?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所有人的目光都应该望向那个随心所欲惯了的常锦煜,?或者望向他手中的——曾是九殿下的步尘安,然而,当徐阆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脏剧烈地跳动了一下,?下意识地转过头,却是望向了沉默不语的三青仙君。
最应该感到愤怒的,应该是这位三青仙君。徐阆想,从九殿下降生之际,三青仙君就一直陪在他身侧,可以说,九殿下差不多是由他一手带大的,即使是天界倾覆,九殿下仍然选择了将自己的四方开天镜留给了三青,此种交情,在天界中也是相当少见的。
三青仙君就站在徐阆的身侧,他的长相很年轻,放到人间,大约就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眉梢眼角都透着稚嫩,温温和和,没什么威胁,认识了这么久,徐阆也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模样,即使是这时候,他的神情仍然很淡,嘴唇抿起,并未流露出愤怒的神色。
好像情况还没那么糟,徐阆有点侥幸,心里也在暗骂那常锦煜不知分寸,之前贸然绑住他也就算了,这天界的诸仙,哪一个是好惹的,常锦煜又偏偏要将所有人的软肋握在手中,实在是胆大包天,也不知道方岐生究竟是怎么摊上这么一个师父的,叫他进退两难。
徐阆刚这么一想,旁边的三青仙君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般的,忽然有了动作。
青羽编织而成的衣袖垂下,他抬起手,伸出两指,轻按在那枚镶着青金石的额饰上。
当三青仙君额前的那只青色竖曈缓缓睁开之时,徐阆顿时明白了什么,他哪里是不生气,这分明是已经被逼至临界点,起了杀心,也懒得说什么威胁的话了,打算直接动手。
徐阆虽然从来没见过三青仙君动真格,但他也猜得到,西王母的近侍,怎么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几个画面,常锦煜暴死,方岐生和聂秋吵架,从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从而叫聂秋记恨起他来……他顿时心跳如擂鼓,有点儿慌乱了。
他当然也不想眼睁睁看着步尘安出事,那是他保护了好几年的小孩儿,况且,步尘安什么都没有做错,就算沦落这种境地,也仅仅是因为那具躯壳里的魂魄,与他本人无关。
徐阆的身体比脑子动得更快,还没想出解决方法,手就已经伸过去捂住那只眼睛了。
三青怔了怔,徐阆甚至能够感觉到手底下的眼珠滚动了一下,然后,三青很快便明白了徐阆这举动的含义,是要阻止他对常锦煜动手,他斜过眼睛,用眼神示意徐阆放手。
其实,在三青仙君的眼中,每个人都是一个“阵”,维持着平衡,那些大病小病,也是失衡所导致的,而他破阵的技巧,说来很简单,就是将平衡打破,阵法便立刻烟消云散,换言之,只要他想,令一个凡人在悄无声息中被碾作齑粉,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徐阆没有放手。
他忽然望向不远处的聂秋,聂秋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那也仅仅只是一瞥,很快便掠过去了,三青注意到了他的视线,隐约也猜到徐阆在顾忌什么,忍不住在心中微微叹息。
“仙君,你就当这是我的请求好了。”徐阆轻声说道,“我知道殿下对你来说很重要,你应该也能明白聂秋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让他们离开吧,我不想再将更多人卷进来了。”
三青抿了抿嘴唇,一腔的火气褪去了大半,问道:“你不是还有话要对他说吗?”
“百年之后,都只剩一抔尘土。”徐阆扯开嘴角,笑道,“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呢?”
望着徐阆的神情,不知为何,三青的脑海中就这样浮现了霞雁城的一幕幕。
虽然天界的记忆漫长而厚重,然而,在人间的这几十年时光,也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那日天气晴朗,柳树低垂,点缀着翠绿的枝条被风吹动,轻拂过湖面,惊起涟漪。
而谢慕将身形隐在那繁枝茂叶之间,懒懒地倚在树梢上,望着眼前的凌烟湖,天光渐渐地在湖水中消融,明亮刺眼,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只是这样安静地望着,不言不语。
聂秋带着小孩儿过来,将谢家的情况全部告诉了谢慕。
微风总会有意无意地将讯息带到他的耳畔,这些,他都是知道的,却还是听了。
临行前,谢慕兑现了承诺,将四方开天镜交给了小孩儿,看着他爱不释手的模样,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没忍住,颇为埋怨地说道:“没想到徐阆竟然都不来同我告别。”
不过,徐阆没来,他总不可能硬要将徐阆逮过来为自己送行,说罢,便也不计较了。
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该说的话也已经说完了,谢慕就不再絮絮叨叨地与他们闲谈,漫不经心地说了句“我走了”,然后转过身去,背对着滚滚红尘,天下众生,毫无留恋地踏出了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他的步伐始终没有停下,直到身影彻底消失。
之后,当聂秋问徐阆,他为何不去送别谢慕,问他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时——
徐阆是这样回答的:“这件事就是,我要去见另外一位故人,仅此而已。”
三青在旁边听得明白,也知道徐阆没有说谎,他确确实实是去见了一位故人。
只不过,这位故人,恰巧就是他三青罢了。
离开人间之后,这缕游离的魂魄踏过青石桥,微风吹响两岸的引魂之花,细细簌簌,夹杂着阵阵轻笑低语声,明艳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铺洒在石桥上,他一步步走过去,身旁不断有魂魄与他擦肩而过,或哭或笑,都这么推推搡搡地过去了,只为讨一碗孟婆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