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说着,?忽然走了神,直勾勾地盯着徐阆身后,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徐阆顺着小孩儿的视线回过头,淡薄的阴气缠绕上来,面庞青紫、喉上有一道血痕的恶鬼就站在他的身后,破晓的光洒下来,更显得它的神色晦暗不明,有点阴惨惨的寒意。
他和那恶鬼对视了一眼,神色如常地转回头来,问小孩儿:“你看得见鬼魂吗?”
不用问,小孩儿肯定是看得见的,否则,他就不可能一直看着寻常人根本看不见的魂灵。恐怕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若是换了其他小孩儿,指不定就会吓得大哭起来,而面前的这个小孩儿,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也知道其他人是看不见的,所以他从来不说。
小孩儿这才有些惊讶,眼睛亮亮地看着徐阆,问道:“你也看得见吗?”
徐阆给了他肯定的答案:“我看得见。”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算了算,果然,和他预料之中的一样,这小孩儿是极阴体质。
该说不愧是那位九殿下的投胎转世吗,徐阆想,九殿下生于阴阳分割之时,体内的灵气充沛纯净,然而,灵气越浓厚,邪气就越阴晦,所以他极其容易招来污秽之物,尤其是他天生命格便不与昆仑相连,不依靠古藤吸附邪气,维持理智,对他来说就格外困难。
就算是到了人间,这九殿下还是逃不开那招惹污秽之物的处境。
那恶鬼离得更近了,小孩儿终于有点怕,怯生生地抓住徐阆的衣角,磕磕绊绊地问他:“它们都是冲我来的,对吗?从很早以前它们就威胁我乖乖将身体交给它们……”
说实话,如果真的将魂魄与身体剥离,九殿下苏醒过来,可就不是它们惹得起的。
徐阆晃了晃手腕上的铜铃,铜铃声从他袖中流泻而出,清脆悦耳,那些进入梦乡的乞丐并没有被吵醒,挠了挠晾在外面的肚皮,睡得深沉,反倒是那个虎视眈眈地看着小孩儿的恶鬼,被铃音震退了几丈远,它也不甘就此离开,急躁地徘徊着,像个贪婪的捕猎者。
小孩儿扒拉住徐阆的那一截衣角,探了个头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个恶鬼。
他大约是经常遇到这种事情,也知道,只要徐阆袖中的那个铜铃一停,恶鬼就会立刻扑上来,撕扯他的灵魂,将他作为上好的补品,要以他的身体为媒介,重返人世。
这就是典型的又怕又想看。徐阆叹了口气,按住小孩儿的额头,将他往回推,等小孩儿摸着额头,茫然地望着他的时候,他便说道:“我能帮你摆脱它们,你想试一试吗?”
小孩儿先是点点头,然后,懵懵懂懂地问道:“这是我带来的灾祸吗?”
“不是。”徐阆这样回答他,“这并非灾祸,而是许多人想拥有却无法拥有的东西。”
说罢,他从袖中摸出一叠薄薄的纸,小孩儿刚凑过去,便瞧见他用牙尖咬破了手指,指腹蘸着血,在纸上画出一连串复杂的图案,动作熟练顺畅,像是做过了千百遍似的。
徐阆很快就画完了一张符,沉吟片刻,指尖微动,就这样又画了第二张,第三张。
“这符箓,可以掩蔽你的气息,只要你将它带在身上,就不会被那些鬼魂发现。”他将符箓塞进小孩儿怀里,晃了晃手指,说道,“不过,符箓也是会失效的,所以你独自在外,仍然要小心行事,记得避开那些凶恶的魂灵,也不要让它们发现你能够看得见它们。”
小孩儿将那些符箓捋平,放在了怀中,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徐阆眯起眼睛,缓缓笑起来,眼底的笑意却很淡薄,像是落日时分,凌烟湖面上浮动的那层薄光,轻轻拨弄就褪去,“嗯,你就当是这样好了。”
小孩儿没听明白徐阆的意思——不过这没关系,徐阆想,他现在也没必要明白他的意思,像他这样的年纪,还不该去想那些生涩难懂的道理——徐阆向他伸出手,小孩儿看了看他,迟疑了一下,还是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中,任由徐阆将他拉起来,绕开那些乞丐。
徐阆带着小孩儿走出那条恶臭熏天的、阴暗潮湿的小巷,总归街上也没有人,他就寻了棵柳树,垂下的枝叶正好能将他们遮蔽得严严实实,柳条扫过小孩儿的面颊,他觉得痒,于是眯起眼睛,余光瞥见徐阆取下腰间的袋子,捣鼓了一阵,取出了什么东西。
至于之后发生了什么,小孩儿就不知道了。
意识消弭的瞬间,他感觉到有一片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上他的眉心,然后,便是沁人心脾的冷意,从他的眉心处蔓延到四肢百骸,却并不是那种令人感到疼痛的冷意,更像是在酷暑时节掬了一捧冷水,是格外柔和的温度,他就这样昏昏沉沉的,一脚踏进了梦乡。
徐阆看着那片龙鳞融入小孩儿的眉心,小孩儿睡眼朦胧,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着了似的,他生怕小孩儿站不稳,一头栽倒,就伸出手去,扶住他窄窄的肩膀。
下一刻,小孩儿就睁开了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只余清醒,明明还是那副稚气未脱的长相,神态却与之前全然不同,千年的沉淀凝结在他的眉目之间,只需要一个轻飘飘的眼神,徐阆就知道,面前的这个小孩儿,不是此前他交谈的那个,而是……九殿下。
徐阆欲要向他行礼,行到一半,却被托住了手臂,徐阆抬眼一看,玄秀仙君向他摇了摇头,唇边款款地牵扯出一点笑意,开口说道:“不必行礼。阆风仙君,好久不见。”
这一句“好久不见”说出口,似有千斤重,将这几十年的漫长时光,尽数付诸其中了。
“我以为会由玄圃仙君,或者破军星君唤醒我。”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说道,“没想到会由身为凡人的你来做这件事,看来,这段时间里,你也经历了很多事。”
九殿下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凡人的?徐阆有些纳罕,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问。
他摸了摸鼻尖,说道:“其实破军星君……还不知晓当时发生了什么。不过,他已经有所怀疑,也问过我几次,我都勉强糊弄过去了,九殿下,我需要把那件事告诉他吗?”
“不必了。”玄秀仙君抬头望向逐渐隐没的星幕,说道,“他已经察觉到我的气息了。”
完了,徐阆心想,他回去就得赶紧躲到昆仑宫去,不然破军星君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玄秀仙君收回视线,复又看向徐阆,问道:“你之所以隐瞒此事,是担心破军星君会对玄圃仙君动手么?如今天界倾覆,你不需要再以常理去揣测破军星君,更何况,玄圃仙君曾经是仙界的处刑者,他的实力,你也知晓,破军星君不会那么轻易就能将他击溃的。”
被说中心事,徐阆有点儿尴尬。确实,他和破军,各自都有偏见,这点他无法辩驳。
之前破军也说过,他不信任徐阆,实际上,徐阆也不信任破军,即使他们能够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论之后的计划,即使他们会向对方进行善意的提醒,那也不代表坦诚相待。
破军嫌徐阆太油滑,十句里有七八句谎话;徐阆嫌破军太固执,总是不懂得变通。
“我要知道计划进行到哪一步了。”玄秀仙君神色从容,轻描淡写地说道,“这具身体支撑不了太久,你不需要一字一句说给我听,现在,将你想要告诉我的事情全部想一遍。”
徐阆愣了一下,问道:“只要我想一遍,九殿下就能够全部知晓吗?”
玄秀很轻地笑了,眸子在顷刻间变成夺目的金色,仿佛缓慢溶解的黄金,他唇齿间泄出的字句,徐阆都能听得明白,然而,当每个音节出现的时候,他都像第一次听到似的,感觉到陌生,非要缓上一阵子才后知后觉地理解它的含义,“我会知道你此时心中所想。”
徐阆抑制住奔腾的思绪,如九殿下所说,将所有他想要告诉九殿下的事想了一遍。
如果要说,恐怕要花很长时间,但如果只是想,这几十年的时光,倏忽间就过去了。
想完后,徐阆心里有些忐忑,忍不住问道:“九殿下难道可以听到别人的心声吗?”
玄秀仙君闻言,没有责怪他的贸然询问,只是摇了摇头,说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徐阆,我不是能够听到别人的心声,而是我所说的每一个字句……都会成真。”
徐阆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方才察觉到的异常并不是他的错觉,玄秀仙君的眸色发生变化,说话时的音调也随之变化,这就代表了他正在悄无声息地用他那堪称恐怖的能力。
“这世间的法则对我来说没有丝毫作用。”玄秀仙君叹息一声,指着自己的喉咙,说道,“我刻意不让他学会说话,就是因为这个。他现在虽然还不知道‘真言’该如何使用,然而,长期以往,他总有一天会误打误撞试出来的,童言无忌,到那时事态就变得麻烦了。”
如果一个小孩儿说的每句话都会成真,这世间就该乱套了。
“这件事我自有思量,便不同你赘述了。”他继续说道,“我已经了解现在的情况了,和我预想中的差不多,如此,我也能暂时安心了,唯有白玄的那条计划,还需你多多操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