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勉强撑起身子,手脚却发软,无论如何也起不了身,脚一滑就又跌了下去。
流光王见孟求泽浑身狼狈,身上不止有泥泞,还有血污,大概是哪里受了伤,便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蹲下身子,俯身去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戚潜渊在何处。
“二殿下……对五殿下动手了,敌众我寡,殿下如今还在阳河附近,若是再晚……”
孟求泽像是吊着一口气儿,气若游丝,不等流光王再继续问,他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流光王之后是什么反应,破军已经不在乎了。他将星盘化作了孟求泽的模样,即使凡间的医师过来替他把脉,也是看不出来的,唯一的弊端是,星盘失了武曲,没有灵智,至少在这段时间里,孟求泽恐怕暂时醒不过来了,不过,这倒也替他糊弄了许多问题过去。
破军再次隐匿了身形,转身离开,奔赴这场永不知疲倦的暴雨,前往阳河。
第300章 恰似
二皇子知晓流光王的地盘就在不远处,?也知晓流光王与戚潜渊的关系向来不错,所以,他不准备和戚潜渊缠斗,?想要趁着这场及时雨,?速战速决,免得引起流光王的注意。
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个五弟要回皇城,必定是要经过他的势力范围,却未料到戚潜渊竟会在临行前忽然改变了路线,?选了条不好走的路,?过荻水,?越过敇古山脉,再渡阳河。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二皇子才终于敢肯定,这个十多年来都没有显露出丝毫过人之处的五弟,?他们一度以为是最没有威胁的皇子,?并非碌碌无为的庸才,而是藏锋的利刃。
原本的计划被全盘打翻,?鸿门宴也无人能赴,?二皇子只好匆匆率领几百将士,风雨兼程,沿着戚潜渊所走的每一个步子,?淌过荻水,?踏过敇古山脉,?好不容易才撞见他们稍作整顿,万事俱备,而东风也随之而来,沉闷了许久的三伏天终于肯下了场适时的暴雨。
虽然他临时拟定的计划算不上天衣无缝,?后果也并非他能够承担得起的。
但是,二皇子很清楚,无论后果如何,他都绝不能让戚潜渊顺利地回到皇城。
一个时辰,足以使局势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到破军从流光府归来,这场骤雨仍然没有半点歇气的意思。从上往下看,阳河波涛汹涌,水底的暗流肆虐,欲要将人卷进去,撕裂成碎片,左侧又分出一条蜿蜒的支流,被血浸染成暗沉的红色,向四面八方蔓延,绵延不绝,远远看去,倒像是细细密密的血管。
即使有雨幕遮掩,也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那种沉闷的、压得人喘不上气的死寂。
破军的面色逐渐变得阴沉,他皱着眉头,也说不清此时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似乎戚潜渊无论是生是死,都在他意料之中,也在他意料之外——解脱吗?这不叫解脱。他背负的人命实在太多,那对他来说轻如鸿毛,所以他也不介意多背负一条。不过,破军暂时还不想背负戚潜渊的性命,说到底,如果戚潜渊真的死了,那不就好像他欠下了人情吗?
他缓缓地落了地,黑靴踏过遍地的血污,目光所至,尸骨累累,半梦半醒的魂灵在破碎不堪的躯壳中挣扎着,想要从那些狭长的伤口中挣脱出来,又想要将自己重新塞回去。
有见过的面孔,也有陌生的面孔,交叠在一起,手中死死地握着武器,雨水顺着眼窝落进一双双圆睁的眼睛里,落在紧闭的紫黑色嘴唇上,将一片凝结的血块濡湿成浅色。
破军不知道这些人叫什么,也对他们的姓名不感兴趣,他的目光略略一扫,那些哀嚎的魂灵便哑了声儿,也不知挣扎,只是愣愣地看着他,痴痴傻傻,半晌缓不过神来。
他将那一张张面孔都仔细看遍了,没有戚潜渊,于是他便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
凡人从来不该指望神仙能对他们有一星半点儿的怜悯,破军想,无论是隔着那层如烟的夜幕去看,还是真正身处其中,他心中都兴不起波澜,凡人总自说自话,将祭品献上,就觉得能求得神仙的施手相助,然而,隔着两个世界,苍穹渺茫,终究不可能相互理解。
凡人不理解神仙为何能够如此漠然,而神仙不理解凡人为何能够如此……傲慢。
破军在雨幕中走着,走着,时而止住脚步,用穷炱枪的末端将尸骸挑开,发觉那底下躺着的人并不是熟悉的那一个之后,他就翻过手腕,将枪尖指向地面,再去看下一个。
这样停停走走,看了又看,他觉得有些厌烦,可戚潜渊还没个影子,像消失了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是想从这堆残肢断臂之中看见戚潜渊,还是不想看见他。
不过,破军心想,是死是活,戚潜渊到底还是要给他一个回答,他可不想让戚潜渊以为自己欠他一个还不清的人情,也不想听见戚潜渊踏过黄泉路时还要细数他哪里没做好。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从这无尽的、恼人的雨声中听到了些许不同的动静。
拨开雨幕,迈过尸骸,破军抬眼看去,背靠阳河,戚家的那两个兄弟正在对峙。
更确切地来形容,是二皇子率领剩下的十几个士卒,和孤身一人的戚潜渊正在对峙。
破军知道,凡人在面临死亡之际,便会丑态百出,原形毕露,甚至会因为恐惧而收起以往的傲气,蜷缩在地,瑟瑟发抖着求饶。然而,即使隔了这么远,他也看得清楚,戚潜渊面上是没有丝毫惧色的,而那位二皇子,神情也很淡然,没有除掉心头之患的狂喜。
他们就这样僵持了一阵子。
如果不是因为双方都显得有些狼狈,浑身的血,衣裳破烂不堪,戚潜渊的剑尖还断了一截,破军还以为二皇子不惜一切代价想要除掉戚潜渊这件事,只不过是他们的臆想。
片刻后,戚潜渊抬手擦去面上的血迹,问道:“为什么?”
二皇子闻言,有些讶然,反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戚潜渊颇为自嘲地一笑,抬眼看他,显出那对难辨情绪的眼睛,“确实不知道。”
二皇子怔了怔,过了半晌,也抖着肩膀笑起来,说道:“原来戚瑶还没有告诉你。”
他们的相貌,一个更像生母,一个更像戚淞,直到这时候,这一对兄弟才显出几分相似,他们笑得都不算真诚,笑意未及眼底,酝酿着冰冷的杀意,并不似看起来那般和睦。
“戚潜渊,你很聪明。”二皇子真情实意地夸奖道,“所有人,包括我,一度以为你是对皇位最没有威胁的人,远离皇城,韬光养晦,顺便还能拉拢流光王……你确实很有手段。”
“唯一的缺憾,是你的生母,没有身份,只不过是个嫡出,又不懂争权,所以没能给你带来一个好的背景,而你的哥哥,四皇子,更是个只知道贪生怕死的废物。”他笑,“你默不作声地忙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才勉强和我们站在同一个高度,你觉得遗憾吗?”
二皇子似乎也没想等戚潜渊回答,自顾自说道:“我觉得你应该感到遗憾,因为,如果不是无意间知道你私底下做的那些手段,我可能还毫无察觉,将你当成个谦卑的弟弟。”
戚潜渊这才有了说话的空隙,他大约也想着拖延时间,于是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如果你能够活着回到皇城,你会知道的。”
二皇子一脚踢在他膝盖处,戚潜渊原本就体力不支,猛地吃了这一下,打了个踉跄,差点跪倒在地,幸好他反应足够快,才能勉强用那柄断剑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让膝盖触碰到地面——他的呼吸变得急促,终于显出了虚弱的神色,眉眼却依旧凌冽锋利。
风声猎猎作响,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溅起一地的水花。
二皇子扼住戚潜渊的下颚,迫使他抬起头,然后微微眯起眼睛,十多年来头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他一番,一字一顿,在他耳畔说着,要他听得清楚,“可惜,你回不去了。”
戚潜渊并非不想反抗,而是那两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颈上,只要他稍微一动,就会立刻撕碎他的皮肉,斩断他的骸骨,要他血溅三尺,死在这阳河边上,然后被怒涛所吞噬。
“恭喜。”他轻轻地笑着,每说一个字,唇齿间都会涌出鲜红的血液,有点含糊不清的意味,可二皇子还是听明白他这话里没有一个字是真心的,“恭喜,皇兄,你赢了。”
分明是在说——笑吧,回到皇城之后,面对陛下和流光王的怒火,你又该如何收场?
二皇子不语,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抽出自己的佩剑,挽了个稍显生疏的剑花,将剑尖抵在戚潜渊起起伏伏的胸膛上,他没想过要给戚潜渊留余地,对着他的心口,一寸寸地将手中的佩剑往前推,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格外生涩,在这个雨夜中,简直是低不可闻。
穷奇心惊胆战地看着,感觉到破军星君握住自己的手渐渐收紧,指节处泛着苍白,灵气像是暴烈的火星,在沉寂之中蓦地炸响,唯有它,还有那些挣扎的魂灵才能听得清楚。
它没动,也不敢动,生怕这位星君在暴怒之下将自己的脊骨也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