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几乎没有与阴曹地府打交道的时候,更何况,如今他们擅自将人间当成落脚之处,地府那头大抵忙得焦头烂额,多半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更不可能主动来找他们了。
即使没去过地府,破军也能够辨认得出,这股寒风带着股阴气,是魂灵身上的冷。
他抬起手,凌冽的冷风从他的指缝中流过,奔赴山的深处,像是听到了什么呼唤似的。
破军合上眼睛,伸出两指,按在自己眉心处,向下滑动,最终在鼻尖处停留片刻,浅淡的碎光浮动,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便得以看清这些阴风中都藏着些面容凶恶的厉鬼。
怪了,他想,为什么这地方的魂灵如此多,而且怨气如此深重?
魂魄实在是脆弱,一碰就散,所以破军刻意收敛了气息,免得那一丝一缕的浓郁灵气无意间将这些魂灵拍得烟消云散,偶有几个和他对上视线的,皆是瑟缩着躲远了,不敢接近。
跟着星盘走,破军很快便瞧见了徐阆的身影,他本想出声喊住他,声音闷闷地在喉咙中滚了几下,却没能说出口,而是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徐阆手中拿着万象舆图,舆图中的图案起起伏伏,不断变化着,明显是在为他指明方向,尔后,破军又听到了清浅的铜铃声,是从徐阆的袖中发出来的,轻轻地摇晃着,铜铃声震荡,将试图靠近的魂灵尽数震开。
万象舆图是田家的东西,铜铃是步家的东西,对应着星君司卦,散仙司魂。
破军隔着一段距离,一声不吭地望着徐阆,忍不住想,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些的?
还有,徐阆究竟在找什么?他这一个月都没回过昆仑,却留在这地方,是想做什么?
没过多久,破军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徐阆面色凝重,他不笑,那张脸上当真是有几分肃穆的感觉,他循着万象舆图上的图案走走停停,时而辨别方向,直到灌木丛逐渐褪去,那两团人影显出来,他才收回了舆图。
破军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那两个人,一男一女,前者的年纪明显更大,而后者还只是个小姑娘,红衣,衣袂处绣着金线,隐隐约约,构成一个有着象征意味的图案,被血污晕染得模糊不清,半张脸上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深深浅浅地喘息着,似乎正在忍受着痛苦。
年纪更大的男子隔了几步路的距离,咬着牙,身体紧绷,正准备迈开步子跑过去。
徐阆从袖中摸出一张薄薄的黄纸,用牙尖咬破了手指,指腹蘸着血,飞快地在纸上画出一连串的图案,然后,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将那张黄纸拍在还没反应过来的男子额上。
画符,破军心里默念着,这是青家擅长的东西,对应着上仙司符。
那男子被贴了符,定定地站在原地,不动了,好像也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
地上的小姑娘还在苟延残喘,呼吸声断断续续,像条细细的线,一触即断。
徐阆俯下身,手臂环住小姑娘的肩膀,将她轻轻托起,好叫她靠在自己的臂弯中。
破军听到他嘴里说着什么,好像是在喊一个名字……步尘容,步尘容。这是她的名字吗?
可惜,小姑娘没有太大的反应。她痛得意识模糊,眼前发白,根本不知道是谁在喊她,也不知道眼前的是谁,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没有立刻昏过去,手里死死地抓着裂成碎片的铜铃,指节处泛着苍白的颜色,铜铃的碎片嵌进血肉中,血珠滚落,她却浑然不觉似的。
破军看得见魂魄抽离躯壳时的景象,魂魄在挣扎,一边想要逃离,一边极力想要挤回那具伤痕累累的身体,躯壳也在挣扎,是一种近似麻木的震颤,纯粹被疼痛感所驱使着。
再这样下去,她会死。
他做出了结论,却只是双手抱胸,站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不准备做任何事情。
破军只是有些疑惑,难道徐阆认得她吗?可是她不像是认得徐阆的样子。
徐阆偶尔回到人间的时候,会去步家、田家、青家看一眼,他并不过去,也从不打破规则,只是看一眼,看完了,就走了,除了他那三个弟子以外,这些人里,鲜少有见过他的。
不止是小姑娘的躯壳和灵魂在挣扎,徐阆也在挣扎,却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觉。
破军看见徐阆露出几分痛苦挣扎的神色,他起先以为是小姑娘在发抖,所以徐阆攀住她的手臂也在轻轻地颤,后来才意识到,并不是因为小姑娘,徐阆的颤抖,是因为他的浑浑噩噩,仿佛还未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发抖。
然而,徐阆从来不恐惧自己的死亡,他所有对死亡的恐惧,都来源于他人的离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破军听见徐阆缓缓地开了口,声音哑得出奇,像是风声低低呜咽。
“步尘容,”他一字一顿,说道,“你想活下去吗?你想……成为步家的火种吗?”
破军悚然,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徐阆的心思,也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了。
他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观,终于显出了身形,出言制止徐阆接下来无异于疯狂的举动,“徐阆!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是在触碰这世间的禁忌,如果法则降下惩罚,你会——”
徐阆明显吓了一跳,没想到破军竟然会在这里。
然而,他凝视着破军,却是摇了摇头,略带歉意,说道:“能请星君替我保密吗?”
破军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会替你保密,徐阆,你最好就此停手。”
这话也在徐阆意料之中,他笑了一下,破军的话反而像是推了他一把似的,叫他不再犹豫,他垂下眼眸,看到臂弯中的人迷迷糊糊地点头应了,便小心地取出了怀中的花。
花瓣上盛着一点清澈剔透的露水,破军认得,那朵洁白无暇的花中,有楚琅的灵气。
“徐阆……”
他还想说点什么。
徐阆却没有再听下去,他拿出玉簪,驱使着甘露,将其与步家的千万铜铃相连。
“我不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楚琅只跟我说过,叫我将此物与昆仑相连。”他对怀中意识逐渐模糊的人说道,“不过,步家的铜铃本是属于天界的东西,理应也能赋予你永恒。”
“步尘容,你记好了。”徐阆最后告诉她,“代价是,你此后,都将无法离开这些铜铃。”
说罢,他抬起了小姑娘的头颅,让花瓣上的甘露从她微微张开的唇瓣间滑了进去。
第292章 缄默
玄圃堂内有片刻的安静。
深渊中的尖啸声渐渐地褪去了,?如瀑的天青色光芒淡去,化作一阵和煦的微风,挽过三青仙君的衣袖,?顺着青羽的缝隙钻进去,?悄无声息地贴在他的皮肉上,最后隐没在寂静中。
折断的兵器又回到梁昆吾的身上,重新变作那一个个盘桓的金色纹路,陷入了沉睡。
步尘容摩挲着掌心的手指一停,?聂秋察觉,?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并未变得紧张,他不知道步尘容究竟在想什么,只能看出她面上的神色逐渐有所缓和。
她抿了抿唇,?润着嗓子,?斟酌了用词,问道:“当时和我说话的,?是你吗?”
徐阆颔首。
“是你问我想不想继续活下去,?是你让我饮下甘露,是你给了我永恒的生命,也将我的躯壳和魂魄禁锢在这些铜铃之中,?对吗?”步尘容又确认了一遍,?鬓间的铜铃随她动作轻轻摇晃,?敲出一阵雨打芭蕉似的响,见到徐阆再次点头,她唇齿间发出一声轻微的吐息声。
步尘容闭了闭眼,再睁眼的时候,?眼底倏忽间涌起些许的悲凉,说道:“仙君,为什么会选我呢?我前半生碌碌无为,不比缘姐和渊哥更有天赋,我学术不精,若是换了步家任何一个人,都该比我更有成就才对。为什么是我,而不是缘姐,渊哥,清师姐,或是炎师兄?”
所有人都以为是那未知的命运将她选中,于是要她活下去。
她也不知为何命运要选择她,只是其他人叫她活下去,仲叔,家主,步尘缘,步尘渊,舍弃了性命,也要她活下去,所以她只能这样踽踽独行,企图在陡峭的山上踩出条路来。
是啊,步尘容想,他们早该想到,命运是不会有片刻垂怜的,即使有,也不会垂怜她。
“况且。”她说着,感觉心脏被剧烈地敲击,有种阵痛的感觉,“我也并非步家的血脉。”
当初,步家的二当家步倾仲,多年无子嗣,所以才从别人手里收养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女童,将她带回步家,当作自己的亲身骨肉来对待,为她取了“容”字,教她司魂之术。
三大天相师世家,步家,青家,田家,皆是陨落的神仙,唯独她是凡人,好似局外人。
“你错了,步尘容。你难以习得步家的司魂之术,是因为你并非步家的血脉,而不是因为你天生愚钝,学术不精。”徐阆凝视着步尘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选择你,正是因为这一点。因为你是凡人,躯壳中的魂魄是轻的,是飘摇的,也是易碎的,所以我才选择了你……而如今,你并没有愧对步家上下对你的期望,这一点就足够证明我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