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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席地而坐 (山水间间)


  “无论天界如何,无论那座上的皇帝如何,无论是大旱或是大涝,人间该如何的还是如何,沸腾的在沸腾,静默的在静默,怎么活的,还是怎么活,即使寿命短暂,命途多舛,凡人终究还能从压抑的痛苦中寻到一丝逼仄的缝隙来喘息,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美景而欣喜。”徐阆说道,“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地方,你如今约摸也能够明白我为何一直想要回来了。”
  三青听着,颔首示意,又记起什么似的,问道:“那么,斩断昆仑后,你将要去哪里?”
  徐阆摆弄着袖口上那一点流动的花纹,闻言,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身无灵气,算不上神仙,活了百年有余,早已不是凡人,天界与人间,我哪里也不去,哪里也容不得我。”
  “我知道仙君在忧虑什么……你向来如此,总爱替别人担心这担心那的。”他说道,“你无非是在忧虑,斩断昆仑后,该回天界的回天界,该在人间的就留在人间,而我这个异类又该怎么办,对吗?其实没什么的,我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下了决定,所以你不用担心我。”
  三青见徐阆没有继续往下说的意思,叹了口气,随即曲起手肘,动作熟练又亲近地在他腰际轻轻撞了撞,将徐阆的视线引到自己身上之后,说道:“我总觉得你越来越像白玄了。”
  尤其这什么也不肯说,非要一个人藏着掖着,不到最后一刻不说出口的样子,最像。
  徐阆一怔,垂下眼睛笑了笑,只是说:“到底活了这么多年,连我也记不清年纪了。”
  “我们来谈一谈以后的事情吧。”徐阆换了条腿支着,站得歪歪斜斜,不成样子,“帝君与西王母竭尽全力,在蓬莱开辟了一处桃源,当邪气肆虐时,它便是天界最后的庇护。那七位星君,除了武曲与廉贞以外,其余皆已归位,虽然我没有回去看过,不过,听梁昆吾说,他们正和那时候侥幸逃过一劫的神仙们重建天庭,或许百年,或许千年,终能恢复原样。”
  从蓬莱到昆仑,很远,像这样一点一点推进,也不知何时才能使昆仑重新焕发生机。
  “我陨落的时候……未能见到木公金母。”三青按压着眉心,极力想要回忆起那时的景象。
  又是短暂而急促的沉默。
  徐阆像是在犹豫什么似的,半晌后,他忽然靠近三青,揽着他的肩膀朝怀里带。
  三青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徐阆这是演的哪一出。
  他记起,自己恢复记忆时,落了几滴泪,徐阆也是像这样轻轻抱了他一下,半是宽慰,半是惋惜——想到这里的时候,三青隐约也明白了,对他来说,接下来的并不是好消息。
  他抬起手,拍了拍徐阆的背脊,闷声说道:“放手。依照辈分,你得叫我祖宗了。”
  徐阆没有放手。
  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当着三青的面说出那些话,索性像这样,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知道对方脸上到底是什么表情,或许对于他们而言,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怀里面容稚嫩的仙君轻飘飘的,像一片羽毛,堪堪抵着他肩头,额饰硌得骨头也疼。
  “帝君的骨骼,化作了支撑天幕的梁柱。”这话一出来,三青顿时失了言语,“他的血肉化作悬于苍穹之上的银白星河,虽不比以往那般剔透明亮,却能够照亮百年来只余漫漫长夜的天界,魂魄化作涤荡邪气的徐徐清风,将呼啸肆虐的邪气缓缓地融解在安静的风声中。”
  “西王母的骨血与蓬莱交融,如瀑的青丝化作整片盛放的桃林,头上的金簪划出一条蜿蜒的溪流,将邪气隔绝在外,无法踏入桃源半步,这才使得它成为天界最后的庇护。”
  徐阆记得他以前还愤愤不平地问过白玄这么一句话——“天庭在做什么”。
  最后,他才知晓答案,那两个象征着天庭,象征着至高存在的神仙,根本没打算走。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东华帝君和西王母,不知道他们是怎样的性格,好不好相处,相貌仪态又如何,然而,从梁昆吾口中听到这些话之后,他心中竟涌起了一阵莫大的哀恸。
  徐阆想,即使素未谋面,他尚且觉得惋惜悲痛,那么,常侍奉西王母左右的三青呢?
  东华帝君膝下的破军星君,当天界陨落之后,他在大雪纷飞,辨不清是寒流或是邪气的庭院中站了很久,遥望着欲塌未塌的天幕,飞雪无眼,归来时满头冰霜,像是白了头。
  那是徐阆头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破军露出那样沉痛又后悔的神情。
  徐阆没办法凝视着三青的眼睛说出这些话,字字句句,到底是像刀伐针刺,虽然只落在了耳中,疼痛却是由心扉蔓延到四肢百骸,徐阆感觉到三青的手指微微地发着颤,兴许是近乎麻木的刺痛,连三青自己也没有察觉,这位仙君只是强作镇定,缓慢地推开了他。
  “我并不意外。”三青轻轻地说道,声音低切,“若他们还在,我不该这么久都没有见到他们。或许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心里大约是抱有一星半点儿的侥幸,希望你能告诉我,他们此时因为琐事缠身,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看到你的反应时,我就隐约猜到了答案。”
  此时此刻,到底是一种什么感受,三青形容不出来。
  并不能说是全然的痛楚,像是缓缓浮出水面,首先感觉到的是窒息感,浪花卷动出扭曲的縠纹,朝他翻涌过来,短暂的疼痛后,空气涌入鼻腔,又是另一种带着血的味道。
  他模模糊糊地记了起来,那天来临之际,他原本是侍奉于西王母身侧的。
  那天,西王母的心情似乎确实不算好,眉间带着点愁绪,轻轻重重地按压着额角,手中的卷轴拿起又放下,到最后索性不看了,将三青唤来,问他,有没有片刻的后悔。
  三青看着西王母,虽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问这些,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从未。”
  “天庭偌大,做什么都好,做什么都比蓬莱的信使要来得有趣。”西王母的声音向来是清冽的,此时却带着点稠,像是跌入砚池中逐渐散开的浓墨,“你已经陪了我千年的时光,如果能够重新选择,我希望你所选择的,所走的,都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
  三青还想说点什么,譬如,他确实没后悔过,再譬如,即使重新来过,他还是会选择那样的道路,此类种种,却都没能说出口,因为西王母将他那些话都阻断在了唇齿间。
  “去寻玄秀吧。”西王母说道,头上的饰物轻轻晃动,叮当作响,“走罢,三青。”
  之后,三青去寻九殿下,恍恍惚惚的,突然抬头望向天际,便见天的一端被撕开口子,熔炉般的火光透进来,绵长的钟声带着肃杀的意味,在天庭中回响,敲了多少声,他数不清楚,只知道从来没听过那座静默的古钟响过这么多下——他若有所感,遥遥地回望,视线的尽头,偌大的天宫就在这一声声的钟声中,缓慢地,分崩离析,化作流沙,坠向云端。
  三青心想,他早该想到那是诀别,心中却还期盼着什么时候能够久别重逢。
  他的无言实在太叫人感到沉闷,等到三青再抬起头的时候,就看见徐阆和梁昆吾的眼神都放在他身上,大约是有点关切的,好似雪原中的一簇火,算不上太热,却能聊以慰藉。
  三青向来是说不出什么违心话的,现在也如此,他没办法强撑着微笑说自己没事。
  这么一想,顽固如盘桓树根的记忆有所松动,三青皱着眉,察觉到丝丝缕缕的痛意。
  然后,又有什么碎片在他脑海中浮现,明明一直都在那里的,他却这时候才真正地寻回自己的姓名,记起那些他不该忘,也永远不会忘记的景象。
  离开天宫后,三青踏足了九殿下的洞府,他确实是这样无拘无束的性子,即使住在这种地方,所有神仙都只觉得正常,然而三青来得匆匆,眼见天宫塌陷,他就猜到了西王母叫他去寻玄秀的意图,满心都是不好的预感,纵使这山中清净,清荣峻茂,他却无心去赏玩。
  他没能见到玄秀。
  空荡荡的洞府,只余一面方镜,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像是算到了一切将要发生的事情,九殿下用手指蘸着墨汁,以指代笔,在白石的桌案上洋洋洒洒地写了几行字。
  “我知道你兴许会来找我的。”
  “我有些事情需要确认,所以大概也没有时间跟你道别了。”
  “这面四方开天镜,劳烦你替我保管了。”
  最后,他写:玄秀绝笔。
  末尾的字有点歪曲,覆着残余的邪气,经久难消。


第266章 伊始
  徐阆问:“你在想九殿下的事情吗?”
  三青惊讶于他竟然能窥见自己的心思,?也不知自己的神色如今是多么黯然,只得将一腔的愁绪勉强压下去,微微颔首,?说道:“玄秀那时留下了四方开天镜,?叫我替他保管……”
  现在回想起那件事,三青心中只剩感慨,兜兜转转,那面方镜到底还是物归原主了。
  “关于九殿下啊,?”徐阆的指节抵住下唇,?沉吟道,?“我知晓他那时候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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