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破军向来都不喜欢过多解释,这些事情,我也是之后才从他口中知晓的。”他说道,“当天庭崩解的那一天来临之际,破军亲手将星宫拆解,其他星君也作鸟兽散了。”
是的,徐阆想,那个“星宫塌陷”的预言,确实是实现了,却是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武曲,文曲,贪狼,巨门,禄存,廉贞,各司其职,武曲操纵星盘,斩断星君间纠缠的命格,文曲前往蓬莱,贪狼前往昆仑,巨门召集所有星君,禄存徐徐展开云图,排兵布阵,廉贞算无遗策,将每一步计谋都写下,布满了蝇头小字的卷轴就这么交到了破军手中。
而破军招出了穷炱枪,亲眼看着自洪荒之际就悬于银河之上的星宫分崩离析。
他不想看到那条清澈剔透,永不停歇的银绸白缎,被所谓的邪气侵染,变得污秽不堪。
众星君纷纷离开,北斗七星落于后方,文曲和贪狼仍未返程,只剩武曲、巨门、禄存和廉贞陪伴破军身侧,只见天际的一端豁开个巨大的口子,九头的凤凰在火焰中烧成烈日。
巨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没看错的话,那应该是武筝吧?”
“是她了。”廉贞说道,“这浩渺的天宫中,也就只有她这么肆无忌惮,无拘无束了。”
巨门说:“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她的原形。”
禄存插嘴道:“废话,要不是因为体内的邪气失衡,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不穿衣服?”
话音未落,只听得一声破空声,好似裂帛的声响,刺耳又清脆,裹挟着呼啸的飓风。
那是一支由桂枝制成的箭,通体泛着琉璃似的光芒,混迹在缓慢陨落的群星中,竟然看不出有什么区别,都是明亮的,转瞬即逝的,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拖曳着长长的尾,击碎焰云山上空的屏障,跨越天庭,将流淌的星河掀起万丈波澜,牵引着日与月……
最后,将烧得痛快的火焰吹得向两侧栽倒,远远看去,像一把贯穿云端的利刃。
天地有一瞬的沉默,随即,刺啦一声响,火凰庞大的身躯被撕裂,迟缓的,骨肉一寸寸剥离,滚烫如岩浆的血液,骤雨般的降落,将流云烫成灰黑的颜色,混着点湿土似的红。
众星君看着远处的火团,好像落日西沉,在悲鸣声中下坠,然后是响彻天际的碎裂声。
禄存感觉嗓子发疼,润了润喉咙,失语了好一阵子,才问道:“那是月宫来的箭吧?”
他们都看得清楚,那个方向,不是从月宫来的,又是从哪里来的?
在那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之后,其余的声音,似乎都没有那么明显了。
然而,廉贞却垂下眼睛,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在这之后,我还听到一声更轻微的,更清脆的碎裂声……如果我猜得不错,大概是柳南辞将桂月金弓折断了。”
这天宫屹立千年,却将要在一朝一夕之间倾覆,诸仙散去,真是叫人唏嘘不已。
众星君又踌躇了半晌,心中竟然升起了一星半点儿的不舍之情。
破军却不给他们留情面,冷着他那张脸,语气严厉,不容旁人置喙,“还不走?”
武曲静静地站了很久,却在这时候开口说:“将军,若你执意留下,很有可能也……”
“如果必须有一个人要留下,那就是我。”破军说道,“说句更直接的话,你们可以做到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而我可以做到的事情,你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全部完成的。”
相处了几千年,其他星君也知晓他的性子,明白他一旦下了决定,就没得转圜了。
于是众星君又转身过来,看向破军,巨门问道:“那么,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到将军?”
“待到天庭重建之际,邪气褪去,漫天星斗归位。”破军双手抱胸,斜斜地倚在那柄穷炱枪上,身上的铁甲发出一声清脆的响,他说道,“等到那天来临,我会将你们完整地带回来。”
禄存揣着手,凑过来,“将军啊,你没了我们可怎么办?你会不会觉得很寂寞?”
破军瞥了禄存一眼,带着警告的意味,说道:“忘了说,我认为你可以自己爬回星宫。”
禄存知晓面前这位星君是个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也不与他辩驳,只是笑着看他。
巨门提了衣摆,蹲下身,伸手将浮动的流云拨开,从遥不可及的云端,远远地望下去,似乎想要透过那些倒悬的罡风,看清楚人间的模样,“你们说,人间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兴许只有昆仑……还有堕魔的那些神仙才亲眼见到过吧。”廉贞说道,“这里离人间实在太远了,又有星河阻挡,什么也看不清楚,况且,世间的法则也不允许我们随意干涉。”
“我们是一定要去人间走一遭了。”廉贞的声音很温柔,“将军想必也是头一次。”
“要是实在想念我们了,将军也可以来找我们嘛。”禄存也跟着蹲下去拨弄那些浮云。
“我听说,人的寿命短暂,一生就只有那么长,换了一世,也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巨门拍开禄存捣乱的手,说道,“所以,我想,将军到时候即使站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不认得。”
破军正暗暗算着文曲和贪狼各自前往昆仑与蓬莱的时间,又听到这群他熟得不能再熟的神仙开始七嘴八舌地说起来,只得分出点注意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就觉得烦了。
“是吗,”他随意地应付道,“那怎么办?”
众星君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终于安静下来。
巨门说:“禄存,你说该怎么办?”
禄存耸了耸肩,说道:“几千年前,混沌初开,我们纷纷苏醒之后,不是也不认得吗?大不了再像那时候一样,重新来过,我们再认识一次,两次,或者无数次,又有何妨?”
他不信那区区一碗孟婆汤,就能够将那沉淀了千年的,厚重的记忆全部抹去。
廉贞将指节抵在下唇处,笑道:“总之,我会认出将军的。”
禄存扒拉着巨门,推推搡搡的,站起身来,附和道:“我也会认出将军的!”
“行吧,我记住了。”破军心想,谁知道到时候又是如何的情景,所以也没把他们这些话当真,权当是临行前的安慰了,他挥了挥手,说道,“这回再不走,就真的没机会走了。”
众星君这才噤声,俯身朝破军行了一礼,准备离去。
这时候,武曲才从久久的沉思中醒来,抬手掐诀,星屑浮动如流光,宛如巍峨高楼的星盘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胸口处,安安静静的,逐渐向内收拢,化作一团小小的光晕,她的手指触上那团温暖的光,将其向破军的方向推去,启唇说道:“将军,请务必好好保管它。”
破军看着那团微弱的光逐渐飘向自己,伸出手,接住星盘。
这东西能够窥破万物的变迁,也可在那捉摸不定的命数上画下浓重的一笔,躺在他手中的时候,却像是一只停靠在花瓣上的蝴蝶,美丽,脆弱,经风一吹,就会被撕裂成碎片。
“我以为,你会带走它。”他说道,“如此,你在人间也能够一路顺风顺水。”
武曲展颜而笑,略显凌厉的眉眼终于有了点温软的味道,缀满了星光的余晖,“这几千年来,我都依靠着卜卦来消磨时光,到底是厌了,我也想有朝一日再不必思虑那么多。”
她顿了顿,又说道:“除此之外,我将星盘交与将军,是因为你以后会用得上此物。”
破军对上武曲的视线,目光交缠,他心中了然,问道:“你早就算到了?”
星河破碎成千万条细长的支流,纷纷扬扬,落在众星君的身上,连星辰也变得黯淡。
白发的星君接住那一滴滴坠落的星河水,微微阖眼,像是在感叹什么,又像是在惋惜,她没有立刻回答破军的问题,而是在掌心中最后一粒星屑都散去之际,才轻轻说道——
“嘘,天机不可泄露。”
第265章 朝暮
回忆渐渐地散去了。
徐阆摸了摸鼻尖,?说道:“不过,说实话,我和破军都没想到会在……嗯,?青楼那种烟花之地再次见到武曲。他回去之后纠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忍住了想带她离开的冲动。”
“无论是如何高不可攀的神仙,堕入人间,终究是要沦落红尘,风骨虽在,?那种与世隔绝的矜傲却泯然无存。”三青摇摇头,?说道,?“以武曲的性子,倒也不难理解她的选择。”
徐阆说:“兴许是我与她接触并不多吧,比起她,你的选择就全然在我意料之中了。”
三青忽地笑了一声,?和徐阆对视,?“那并非我的选择,而是‘他’的选择。你忘了,?我在人间停留得太久,?若不是你来寻我,我恐怕记不起天庭的那些往事,也不知道‘三青’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不是所有神仙都能像武曲星君那般,?对她来说,?拾起回忆只是时间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后,徐阆开口问道:“经此一劫,仙君觉得人间如何?”
“很难形容。”三青答,“我认为‘人间’这个词本身就是个形容,?再赘述反而是画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