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是诡异,至少徐阆从来没见过哪座山的山石会动的。
他忽然又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在他之前是不是也有人在满月时登上这座山,那些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再比如,漆黑的山石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动,它们想做什么?
但这里实在太安静,徐阆连呼吸声都放轻,更别说出声打破这片寂静。
白玄没挪动步子,也没有说话,他抬头望向那座山,徐阆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他扬起的下颚,还有那双逐渐变得暗沉的眼睛,于是徐阆也顺着白玄的视线看过去,不出意外的,他什么也没看见,睁大眼睛看了好一阵子,等到眼眶干涩难忍的时候才收回了目光。
然后,白玄却在这时突然吐出一句话来,打破了这片寂静,吓得徐阆心惊胆战。
后知后觉意识到白玄说了什么之后,徐阆狂跳的心脏没有得到缓解,反而跳得快了。
“有人登上了山。”神君如此说道,语气冷淡,“一个已经死了,一个还活着。”
死了?徐阆像是不明白这两个字一样,喃喃重复了好几遍,才终于确定下来,有人登上了那座被称为昆仑的,属于人间的山峰,然后——死了,是因何而死?他跨过界限了吗?
“你之前问过我,自己选择跨过沟壑的凡人是不是很愚蠢,我当时告诉你,是很愚蠢,但你并不是自己跨过来的。”白玄说着,他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掩盖了似的,没有惊醒那些村民,也没有惊扰那些瑟瑟发抖的家禽,“你很幸运,正好撞见了楚琅陨落,阵法松动,便被卷入了仙界。而自古以来那些想要踏入昆仑的人,无一例外,都死在了这座山上。”
徐阆感觉嗓子干巴巴的,勉强从唇齿间逼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他们没有耐心,会将停留太久的生灵吞噬。”白玄答道,“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徐阆活了二十五年,终于知道了“恐怖”两个字怎么写,不是先前那种一惊一乍,是发自他心底的恐惧,顺着他有些陈旧的回忆往上攀爬,他感觉头皮发麻,头盖骨像是被人掀起来一样的疼,冷气儿簌簌地往里面灌,他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可还是听见了内心的声音。
那些漆黑的山石,确实是活着的。
尾随,等待,步步紧逼,不是他的错觉。
就差那么一点,他也被吞噬了。
你告诉我,这是仙界?这难道不是什么阴曹地府?
他实在难以相信。
徐阆的牙齿直打颤,恐惧到一定程度,他甚至都不知道哪里在抖,哪里没抖了,索性放任那些软骨头发抖,手也抖得跟筛糠似的,好歹没有腿软跪下去,他试着开口说了一个字,破音了,和破旧的茅草屋被风吹动的声音差不多,但他还是坚持说了下去。
“你告、告诉我,还有一个人活着,对不对?”徐阆压住颤音,然后又开始打起冷嗝儿来,他实在痛恨这不合时宜的打岔,捂着嘴,断断续续地说,“我要……要救他,你会拦着吗?”
白玄垂眼便看见徐阆抖得和将要被吹灭的烛焰一样的身子,和他嘴上说的豪言壮语全然相反,声音也抖得厉害,好几个字都不成调,于是问:“你怎么知道你要救的是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但当我踏上昆仑的时候,我全然没想那么多,也并非觊觎所谓的仙境。”
徐阆喘着气儿,他虽然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但现在的时机显然并不合适。
白玄问:“你有武器吗?”
徐阆说:“没有。”
白玄又问:“你会轻功吗?”
徐阆说:“不会。”
白玄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救?”
徐阆忍不住了,揪住白玄的衣襟,晃他,“人命关天,人命关天啊!快来不及了!”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宛如废墟的漆黑山石映入眼帘。徐阆一边想着,早这样不就好了吗,一边松开白玄的衣襟,拍了拍他的胸口,替他将皱褶抹平,嘀咕道:“谢谢啊。”
好消息是,人还活着,坏消息是,听声音,进山的是个小孩儿。
徐阆嫌外袍太麻烦,随手就脱了,卷在臂弯处,三步并作两步,循着声音跑过去,白玄没有公报私仇,将他放在了离得很近的地方,所以他很快就看见了意料之中的景象。
不,不能说是意料之中吧,至少他没想到那些山石竟然生出了怪异的相貌。
带着野兽一般狰狞扭曲的面目,这些漆黑的山石将小孩儿团团围住,这一幕实在是眼熟,跟徐阆当时经历的场面差不多,只不过他很庆幸那时候这些怪物没有向他露出獠牙。
好,腿又不争气地开始抖了,徐阆定了定神,脑子转得飞快,开始盘算该怎么办。
白玄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徐阆本来看情况紧急,准备先出声引开那些怪物,既然白玄过来了,他灵机一动,低低咳嗽了两声,轻声说道:“请英明神武、智勇双全、乐善好施的玄圃神君出面行吗?”
他又不是那种愣头青,冷静下来之后就决定认怂了,活着挺好的,他还想多活几年。
白玄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徐阆脸皮这么厚,闷着声儿笑了笑,说:“可以。”
徐阆刚松了口气,却没想到白玄竟然直接从藏身之处走了出去,一步步走得很稳,好似闲庭信步,顿时,原本紧盯着小孩儿的怪物纷纷看向了他,视线交锋,徐阆以为一场恶战在所难免,结果白玄总是能令他感到意外——那些怪物只是踌躇了片刻,转身便跑了。
就这么简单?他有点疑惑,连举手之劳都算不上的事情,为什么白玄不肯出面?
小孩儿躺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蜷成一团,浑身发抖,徐阆正要走过去,余光却瞥见一个明明已经离去的怪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眸光泛红,杀气腾腾,不像是想跟他们谈心的架势,他心头一慌,连忙喊道:“白玄!”
只听一声巨响,漆黑的火焰涌现,瞬息间便将山石卷走,也不知道扔哪儿去了。
这么一看,白玄完全就不需要他提醒嘛,徐阆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快步跑了过去。
“这个,你不会扔到村子里去吧?”见白玄摇头,徐阆这才放下心来,又看见那个小孩儿正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那张鹿角面具上流连,便说道,“你戴着面具不闷吗?”
白玄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垂下眼睛,和又惊又怕的小孩儿对视一眼,大抵是觉得凡人有时候很麻烦,他没有再多说什么,摸索着鬓角处的环扣,咔哒一声,取下那张略显狰狞诡异的面具,终于肯将他那张脸露了出来,与此同时,他身上的玄衣化作甲胄,逐渐褪去。
小孩儿看得目不转睛,徐阆见他痴痴的,伸手在他眼前挥了几下,将他的注意引过来,问道:“看你的穿着,你应该是村里的人吧?既然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为什么还要来?”
“因为,今天来了个叔叔,他不听我们的劝告,非要在满月之夜上山,我实在是放不下心来,虽然记得长辈的叮嘱,却还是偷偷地溜出了家门,想赶在他上山之前阻止他。”小孩儿皱着一张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来的时候,他都快被吃完了。我转身就想跑,没想到它们很快就追了上来,这山上又陡峭,我跑了一阵子,脚下一滑,就被抓住了。”
徐阆闻言,皮笑肉不笑的,弯下身子,亲昵地揽住小孩儿瘦弱的肩膀,语气非常温柔,说道:“哥哥问你一个问题,上一次满月那天晚上,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满脸茫然,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我在睡觉。”
白玄在一旁,是听明白了,徐阆的那一颗心,半边揣着善意,另半边都是坏心思。
回答完徐阆的问题后,小孩儿兴冲冲地抬起脸,紧紧盯着白玄,问道:“您、您是神仙吗?我往日里听家中长辈说起,这昆仑是藏着神仙的,果真如此吗?您的名讳又是……”
而白玄将面具系在腰间,看着他,只是说道:“你该走了。”
徐阆见小孩儿郁郁寡欢,沮丧得很,于是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际,俯身在他耳畔,小声说道:“赶紧回去睡觉吧,下回再告诉你,外面太危险了,神仙还有神仙要做的事情呢。”
小孩儿明显被哄到了,马上高兴起来,也小声说道:“神仙,我家代代相传雕刻石像的技艺,一直想给村里雕座神像,无奈没有对照,只好作罢,此次我正好遇见你们二位,我一定不会忘记你们的长相,我回去也不睡觉了,非要原原本本把你们的相貌记下来不可。”
“光他就行了,我一般不露面的,保持神秘嘛。”徐阆随口答道,“早点睡觉才长得高。”
小孩儿还想说点什么,白玄抬手掐诀,徐阆只感觉手底下一空,人就消失了。
徐阆估摸着白玄应该是把人送回去了,拍拍衣服上的灰,把外袍穿上,蹭过去讨好他,“刚才多谢神君出手相助,若非神君惊退那些怪物,我这条小命应该就没了,回去之后,做牛做马,徐阆我万死不辞,不过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神君,不知道神君能否为我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