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冽的晚风好像变得不那么锋利,小厮想,是因为他的神经松懈下来,还是因为这玄衣人撩起袍角,也蹲在了离他几步距离的地方,正好把风口严严实实地堵去了?
这夜晚,好歹是见到个活人,他心里终于有了点宽慰。
风虽呼啸,却未能吹起那身玄袍,衣袂袍角处的暗红色绳扣就像是秤砣,沉甸甸地往下坠,安安静静的,不为所动,将风声也割裂,小厮不动声色地看了几眼,虽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借着那盏火光,倒也能看出来这人身着的衣物,绝非寻常人家能够有的。
到底是什么布料?小厮忽然起了兴趣,绞尽脑汁地去想,勉强得出个火浣布的结论,转念又觉得不像,火浣布怎么可能会泛着绸缎一样柔和温润的光泽?兴许是他孤陋寡闻了。
玄衣人始终看着他手中的这盏灯笼。小厮察觉到了这一点,却不明白,这灯笼面上没有画着任何花纹,形状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是三岁大的孩童也不会捡来玩,有什么特别呢?
小厮移开视线,抬眼望向无人的深巷,他是在等人,而这个人,也是在等谁吗?
他的问题实在很多,堵塞住喉咙,到了唇边却又烟消云散,并未吐露半个字。
似乎是被他满腔的思绪所惊扰,玄衣人抚了抚那张面具,转头看向南面,小厮无所事事的,又开始猜测他在眺望什么,是惊花楼,是赏春阁,是西湖,是南市,还是姬王府?
念及此处,玄衣人却突然问道:“姬王府,是什么地方?”
小厮没想到他会开口,心惊肉跳的,半晌才缓过神来,琢磨着,又觉他声音恰似瓷碗里的荔枝,结着一层欲融未融的白霜,边这么想着,他边说出了这不算什么秘密的答案:“那是前朝的王室了。旧王奔逃,王位就顺势落在姬王身上,不过七八日,王府上下便被当今圣上问斩,府邸就也就这么荒废了,无人问津,再过一年半载,应该会被重新修缮吧。”
他这么说着,却见玄衣人抹平袍角上的皱褶,向他颔首示意,起身就要离开。
小厮原本也想跟着站起来,两股处却是酸疼难忍,他俯身揉着腿,看到玄衣人朝着南边走去,隐约明白他是要去姬王府,便提醒道:“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没什么好看的了。”
白玄听到他这话,却没有止住脚步,他想,他也知道那座府邸该是一座荒凉的孤坟了。
踏过深巷,绕过迂回的折角,云中的水雾越发凝重,一场倾盆大雨将至。
徐阆就站在深巷的尽头,面前是无异于废墟的封闭宅邸,陈旧腐朽,许久无人踏足,石阶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转角处结了蛛网,满目萧然,是一副寂寥冷落的景象。
他没有进去,也用不着进去,除了久病未愈的疮痍病斑以外,里面什么也没有。
白玄在徐阆身后站了片刻,他没有刻意掩盖自己的脚步声,但徐阆没有回头,他什么话也没说,往日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仿佛都失去了踪迹,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府邸,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将笑意收敛,眼中流露出些许的怀念,恨也没有,悲痛也没有。
因他国破家亡,只余山河。
“‘徐阆’并非你的本名。”白玄问,“你的名是什么?”
“晚烛。”徐阆答道,“挺不吉利的一个名字,我不是很喜欢。”
白玄没想到徐阆会回答得这样干脆,而之后呢,他是不是该问,徐阆是如何逃出来的,又是如何舍弃姓名,出走临安,寻遍九州山河,从此再也不肯回来的?这显然不合时宜。
徐阆却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说道:“仙君啊,这世上没那么多荡气回肠的故事。”
是的,徐阆在心中将这句话反复地咀嚼。这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如那些只存在于神话里的传说一般,曲折离奇,荡气回肠,动辄便是要拯救天下苍生,动辄便是要叫天下灭亡。
“真没什么好说的。”他说道,“这天下的事不像书中那样,有始必有终,有来必有回,这世上多得是没有结局的故事,也多得是没有余音的誓言,就算血海深仇也不过如此。”
白玄头一次感觉到面前的凡人,并非碌碌无为、胸无大志的庸人。徐阆的手曾经用来拨琴弄弦,如今却用来折枝拂叶;他的双足曾经踏过玉楼金阁,如今却步入泥泞遍布的山野;他的目光曾经落于高堂邃宇,如今却望向人间的锦绣河山……为什么?白玄不明白。
徐阆站了一会儿,听见白玄悠悠然开了口,问他,为什么?
“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呢?”徐阆沉吟片刻,回答道,“如今天下太平,无人会在意前朝的皇帝是谁,我说过,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刚开始那几年倒是有好些人来找我,以头抢地,将家恨国恨说了又说,可我本来就是最不受宠的那一个闲人,懒懒散散,成不了气候,他们来寻我,也不过是将我当作傀儡罢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终将来临,也不该是由我这个闲人来动手,潮水会将朝廷吞噬殆尽。”
白玄不解其意,喃喃重复了一遍“潮水”这个词,不知晓徐阆所指的是什么。
“你听过这么一句话吗?”徐阆回过身去,背对着那座宅邸,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话音未落,骤雨卷着夜风呼啸而至,大雨倾盆落下,是豆大的雨滴,跟冰雹似的,砸到脸上都是疼的,瞬息间便将两人淋得透彻。徐阆惊慌失措地喊了句“下雨了”,摸遍了全身也没发现能遮雨的东西,只好将外袍脱下来,草草地笼在脑袋上,动作十分狼狈。
他窜了两步出去,转头一看,才发现白玄根本就没跟上来,直挺挺地站着,像块石头。
徐阆的脑袋转了几个弯,福至心灵,忽然想到,云上是没有雨的,白玄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雨,也不知道避雨这回事,更不知道淋湿了会着凉生病——哦,神仙是不会生病的。
白玄透过茫茫雨幕,看见徐阆两步并作三步,又跑了回来,很着急,伸手拽他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词,隔着层雨声,显得模糊不清,大概是觉得将他扔在雨里太不像话了。
面前的凡人抓过他的衣袖就要跑,几步窜出去,动作很快,白玄下盘稳,倒是不会被徐阆拉得打趔趄,白玄被他拖着走了半步,大抵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启唇唤他姓名。
“徐阆。”
徐阆是全然没听见。
“徐阆?”
徐阆继续往不远处的屋檐跑。
“姬晚烛——”
白玄反握住徐阆的手腕,用了巧劲儿,让他止住脚步,也不至于被这雨水覆盖的地面所滑倒,徐阆蒙在头顶的外袍湿得领口处淌水,额前的碎发也湿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全然是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隐约看见戴着鹿角面具的仙君抬手掐诀,冰冷的雨珠向四周溅射。
徐阆愣了愣,还以为是雨停了,扯下外袍,把脸上的水珠抹去,一看,雨下得很大,没有半点要歇气的意思,而那些落下的雨珠,再没有半点能沾上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仿佛覆着一层薄薄的屏障,将雨水隔开,顺着他的臂弯往鞋尖处流,然后融为积水中的一滴。
他复又看向白玄,白玄却依旧淋在雨中,不躲不避,只给他施了个避水的诀,然后便将刚才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抖开袖口,玄色的银纹缓慢流淌,将他的指尖也遮去。
大雨滂沱,满月被掩埋,天边撕裂了一个口子,宛如铅水的银河向下流淌,化作骤雨。
第249章 断桥
徐阆看着在雨中淋得湿透的白玄,?又见这天上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个不停,他是凡人,?见到下了这么大的雨,?下意识地就想躲,可白玄不同,他不想躲,也不必躲。
而且白玄还特地给他施了个避水诀,?徐阆感觉身上有暖流滑过,?雨水被隔绝,?暖流令他身上的冷气都蒸腾起来,衣袍和长发逐渐被烘干,?也幸得这场突如其来的雨下得太大,又是夜半时分,?街上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自然也就没人见到他站在雨中,?却未被淋湿的景象。
他摸了摸鼻尖,总感觉这趟不像是白玄陪着他来的,?倒像是他陪着白玄来的。
这位神君摆明了是不想去避雨,徐阆也不能硬拉着他走,?想了想,?问:“想看西湖吗?”
漆黑的面具微微低伏,白玄垂眸看向他。
“反正你也不想走。”徐阆耸耸肩,?说道,?“与其直愣愣地站在这里淋雨,倒不如换个景色更好看的地方去淋。雷峰塔,苏公堤,?隔岸的南屏寺,哪个不比这衰败荒废的地方好?”
话糙理不糙,他说得确实有道理,于是白玄便默不作声地点头,应允了。
不过,说实话,雨下得这样大,再好看的景象也是看不清的,唯一的好处在于他们二人能在这个雨夜将西湖的美景都揽入怀中,无人打搅,细线似的雨珠坠进湖中,细细簌簌,游鱼一般向更深处落去,河岸的杨柳垂着枝叶,雨幕之中,隐约能看得出几抹黯淡的绿。
徐阆和白玄在堤上站了一会儿,细雨蒙蒙,四处寂寥无人。徐阆是喜欢下雨天的,仅限于他有遮雨的地方时,那时候他才有心思去好好品味雨天的寂静。若是小雨,他倒是很愿意在雨中慢慢地踱步,若是下得大了,那他就顾不得其他事情了,只想着找地方避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