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有薄纱遮挡,方岐生却看得出那双眼中的温和笑意。
他走近,好像说了什么,隔了一层回忆,字句都变得破碎模糊。
方岐生一个字都没听清楚,心脏却像熟透的果实,泛着甜腻的香气,渐渐地腐烂,皮肉都淤结成泥泞,只剩下一颗凹凸不平的果核,在暴雨的淋刷中,轻微地战栗着。
他们曾在夜色氤氲的石桥上漫步,在拥挤的人潮中偷偷地牵手,接吻。
但是,隔着四时剑匣,隔着含霜刀,隔着正邪两道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
方岐生怎么看都觉得像是假的。
即使那一瞬的心动不是作伪,他也只觉得那是无法抑制的窒息感,比他曾经逼不得已而饮下的毒更烈,贯穿了心肺,逐渐将他全身的血肉都腐蚀。
更何况,这不是他记忆中的聂秋,他记忆中的聂秋要更为冷淡,更为疏离客气,像是将内心彻底封闭起来的困兽,与这个俗世格格不入,无论如何都有无法消除的间隙。
如果要问方岐生,他十九岁的时候会不会偷亲喜欢的人,会不会去主动牵他的手。
那么,方岐生只能说,他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十九岁那年因为遗毒的复发,在床榻上整整挣扎了很长时间,连白虎门门主都已痊愈,他却仍然割破了皮肉放血——说到底也是因为石荒太固执,所以方岐生才不得已,痛痛快快地,不留后手地和他缠斗了许久,却使得旧疾复发。
到最后,身为医师的典丹终于忍不住了,和方岐生一商量,做了最坏的打算。
石荒满心羞愧地依照吩咐去了一趟醉欢门,将段鹊请了过来。
当段鹊将血酒放在桌上的时候,酒葫芦上系着的铃铛受到牵引,晃动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却扰得方岐生头疼,他隐隐约约听见段鹊说,“你喝了之后就再也戒不掉了”,她是否因为周儒的原因才说出了这最恳切的一句忠告,方岐生不清楚,也没必要弄清楚了。
他早知这世上无论人或物,有得必有失,所以早就想好了所有后果。
魔教后山有一片坟冢,大大小小的,排列得很杂乱,像四散而去的星辰,坐落在任何一个狭窄逼仄的地方,方岐生回到魔教总舵的时候,就在葡萄架底下选好了他的归处。
然而当时的方岐生没有想那么多,他的脑袋昏沉,汗水滑入他唇缝,他也尝不出腥咸的味道,只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便摆手示意典丹去将血酒取过来,试过之后,石荒将他搀扶起来,腰后靠上软枕,酒葫芦抵在唇边,微微倾斜,顺着他的唇缘倒了进去。
真当吞入口中的时候,浑身的感官忽然就变得敏锐起来,血酒的酒气虽然很浓厚,却也盖不过那股刺鼻的血腥气息,尝起来像青苔一样滑腻黏稠,让人忍不住想反胃。
方岐生勉强咽了进去,典丹递了块儿糖饴过来,被他以“不喜欢甜的”为理由拒绝了。
段鹊在旁边静静地看了半晌,面上仍然没有多余的表情,眼神是空荡荡的,见方岐生将血酒饮尽后,她重新将那个新刻上“方”字的酒葫芦拎起,说道:“每至季节轮转,我会遣人将血酒及时送至方教主面前,两年后,便是两月饮一次,再过两年,便是一月饮一次,日益频繁,方教主是个聪明人,相信你心里也有考量,血酒并非救命的良药,而是致死的毒药。”
说完之后,她略略颔首,转身离开,就像她来时那样干脆,走时也毫不留恋。
这就是他十九岁那一年了,方岐生想,什么安宁,什么心动,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那根纠缠的红线也就烫了那么一瞬,很快便冷了下去,归于平静,即使他再如何触碰,眼前也浮现不出万家灯火,还有那个将六角花灯小心地递到他手中的聂秋。
方岐生恍然觉得这不过是大梦一场,无论是那些零零碎碎的记忆,还是他软软地塌下去一块的胸口,无论是黄盛,玄武,还是聂秋,不过是他用以说服自己的借口。
喜欢是假的,右护法是假的,最亲近的关系是假的,曾一起看过的花灯也是假的。
但当他垂眸沉思之际,灯盏中的烛火摇曳着,在他手中重获新生,照亮了房间,让黑暗无所遁形,也让手边的漆黑剑匣映上一层火焰,猛兽的金色图纹在光芒中流转,消逝。
方岐生向来对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之前去地窖的时候,他身上没有携带武器,黄盛约莫是往返了几次,所以得到了这些村民的认可,破例允许他带着那根金鞭去面见神像。
现在,稍微分出了注意力,他就发现自己的剑柄上好像多了点什么。
准确来说,是那柄名为“池莲”的剑,因为没有合适的剑穗,所以剑柄上总是空荡荡的,久而久之,方岐生倒也习惯了,便不再去想着要找剑穗去系这柄青色的长剑。
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处,剑柄处系着一条看着十分眼熟的穗子。
浅淡的颜色,剔透圆润的串珠,流苏如水般灵动柔美,方岐生即使不去看那珠子上刻着的字,也能够看得出这是聂秋长年以来,系在那柄含霜刀上的穗子,几乎是片刻不离身。
他抬手去碰的时候,那些泛着凉意的流苏就覆在他指腹上,轻柔得像是一个吻。
轻轻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小声告诉他,这个人的钥匙也在你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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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尾羽
聂秋亲眼看到这座被狂热信徒称为“昆仑”的神秘山峰时,?已是四日后的事情了。
焦黑,像烧焦的炭,不见任何花草,?也不见任何活物,寂静得好似一块失落之地,山势陡峭险峻,?峰峦巍峨,陡崖被天地间的巨斧劈开一道狭长的裂口,弯曲如初生的新月。
从听到田挽烟说出“神像”这个词,?从她眼神幽幽,?说出“我在那些昏沉的梦境中见到的正是你”起,?聂秋就明白了,无论未来驶向何方,他都会无可避免地和这座笼罩在迷雾中的山峰相撞,冥冥之中,?仿佛他遇到的所有人,经历过的所有事,?都在慢慢地将他引向昆仑。
不,并非是他走向山,?而是山正朝着他迎来。
在邻镇的时候,?聂秋就听说了,这座山,?无论怎么走都走得过去,回来的时候却怎么绕都绕不出来,?巨石堆砌,将所有的路都封死了,非得当地人带路才走得出来。
白头黑羽的雄鹰在半空中盘旋,?时而发出嘹亮的鸣叫,时而在枯瘦的枝干上梳理羽毛。
似乎是嗅到了主人的气息,原本懒洋洋的鹰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带着点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不久前捕猎时沾上的血液,那对遮天蔽日的蒲扇轻轻在聂秋肩上拍了拍,是在催促他动作快一点,见这人没什么反应,就变本加厉起来,用锋利的爪尖儿去拨弄他的头发。
这一点倒是和它的主人很像,聂秋笑了一下,加快了脚步,跨越碎石,朝山脚走去。
在收到方岐生的那封信时,他想了很久该如何答复,回一个“好”字会不会显得太平淡,回一个“我现在也想见你”会不会显得太肉麻,他明明是欢喜的,满腔的思绪却难付诸笔端,想了整整一夜,终究未能写出一字,只是将早就收拾好的行囊拎起,即刻上路了。
方岐生的鹰从来没有在昆仑与霞雁城之间往返过,不认得路,所以是玄武门弟子将信递来的,顺道还将鹰也一并带了过来,告诉聂秋,待他写好信之后可以借鹰来传书。
结果,聂秋并没有写出信,这鹰也就在旁边干等了许久,被他带回去还给方岐生了。
比起言语,他认为还是行动更重要,而那些有关相思的甜言蜜语,应当留在晚上来说。
临行前,他与田挽烟道了别,自那日之后,田挽烟果然没有说过任何有关梦境的,有关神像的话,恍如她午夜梦回时的呓语,梦彻底醒了,她的话也就结束了,毫无转圜的余地。
聂秋本来是想将这些线索告诉步尘容,但是她的精神状态实在让人堪忧,左思右想,聂秋终究没有让生鬼去传话,而是决定暂时隐瞒此事,待真相水落石出之后再说也不迟。
这是步尘容想尽一切办法,甚至不惜损耗生命,也想要得到的预言。
田挽烟却唯恐避之不及,每夜宛如梦魇般的低语让她的情绪摇摇欲坠,几近崩塌。
多年过去,步尘容虽然在卜卦一事上颇有领悟,聂秋也是一直这样认为的,却在真正见到田家人,见到这个横贯了整个卜卦之术的世家,见到他们历代传承的星侍之后,他突然就明白了,纵使如何努力,步尘容在这方面的造诣却仍不及田挽烟的三分。
步尘容卜卦,只见得到卦象,以此来推测未来的走向,说出的忠告都是含糊不清的。
而田挽烟却可以直接看到所有的,该看的,不该看的东西,亲眼所见,皆为事实。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窥探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没有人能够受得了每一个夜晚都无法安稳入眠,没有人能够受得了那些怪诞的呓语,长期以往,必将遭受反噬。